随着“读首诗再睡觉”“为你读诗”“诗歌是一束光”“第一朗读者”等一批诗歌微信公众号的走红,人们最直观的感受是,诗歌好像正在从圈子里的创作和阅读走进普通人的生活,“诗人的诗”借助不断攀升的粉丝数和订阅数,似乎正在变为“大众的诗”。本期“青年文化论坛”即以此为话题,两篇文章从两种角度共同关注新媒体时代诗歌的传播与接受。
诗歌的阅读时代正在降临
霍俊明
以往精英的、学院的、知识化的“诗人之诗”,现在只是自媒体平台诗歌传播的一部分,而类似于朗诵诗、爱情诗的浪漫主义色彩鲜明、抒情性强的诗歌则在更大程度上被大众广泛转发与阅读,尤其是那些抒写亲情、友情、爱情的诗歌,更容易迅速传播开来
“诗人的诗”和“大众的诗”这种划分虽不甚准确,但的确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汉语新诗自发轫以来诸多未解的难题。今天,随着微信等移动终端的诗歌平台与大众之间越来越迅速、及时、开放、自由的“信息数据共享”与“交互性对话”,重提“诗人的诗”与“大众的诗”的关系问题,一定程度上也能帮助我们理性认识和反思当下的诗歌生态。
从“诗人的诗”及其场域来看,我们现在一方面有的是“繁荣”而喧嚣的诗歌现场——诗集(包括各种民间出版物)、诗选、诗歌类报刊的出版,诗歌朗诵会、大型诗歌节、小团体沙龙、跨界诗歌的公益活动以及采风、研讨、颁奖等形形色色活动的频繁举办,另一方面却是诗歌刊物的销量不断走低,大众对诗歌的“圈子化”“精英化”“小众化”“自我窄化”的诸多不满以及“诗歌正在离我们远去”的质疑之声犹在耳边。不仅是纸媒传播,之前以诗歌网站、诗歌博客为媒介的电子化传播大多也仍局限于诗人和专业读者内部。以至于有人在问,孔子倡导的“不学诗,无以言”的诗教传统,今天何以传承?还有人在问,新诗产生100年了,为什么想找到一本属于孩子的诗集依然那么困难?新诗创作和阅读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普通人的文化生活?
微信、微博等自媒体空间的诗歌传播给出了一些出乎诗人意料的答案。一个明显的现象是,现在订阅量比较大的诗歌微信公众号,其制作者并非都是专业的诗人和诗歌从业者(比如诗歌报刊编辑、出版人、诗歌评论家、大学的文学教授),而更多是由普通人来参与完成的,他们在以最大的自由度理解和接受诗歌。这种自由度不仅体现为筛选范围的扩大(古今中外应有尽有),还尤其体现为对诗歌美学理解的多元。可以说,因为挣脱了美学上、思想上和文学史意义上的条条框框,普通人忠实于自己的阅读感受,用订阅和转发来“投票”,选出了那些最能接通他们情感的诗作。
比如,现代诗因为受到经验、智性、深度和戏剧化叙事的影响,已经更多体现出适合“思考”的特征,诉诸公众直接感官的抒情诗、朗诵诗正在大面积萎缩。这其实也是诗歌大众传播的障碍之一。而现在,自媒体传播却使得以往精英的、学院的、知识化的“诗人之诗”只是作为微信平台诗歌传播的一个部分,类似于朗诵诗、爱情诗的浪漫主义色彩鲜明、抒情性强的诗歌则在更大程度上被大众广泛地转发与阅读,比如泰戈尔、聂鲁达、仓央嘉措、徐志摩、余光中、席慕蓉、舒婷、海子等人的诗作。尤其是那些抒写亲情、友情、爱情的诗歌,显然更容易迅速传播开来。
在接受方式与阅读条件上,较之传统的纸媒传播,微信等移动终端也显然更贴合诗歌的本质,无需正襟危坐地潜心研读,而是一种直接有效的“心领神会”。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方式和技术的进步共同推动着“读屏时代”的到来,在这样一个时代,人们已经很难挤出长时间段来阅读长篇小说那样的大部头,而诗歌这种抒情短制恰恰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低头族、刷屏族们以最直接、最强烈的感受和共鸣。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诗歌的阅读时代正在降临。匆促、烦闷的快节奏生活需要诗意来调节,诗歌无限凝缩的文字和无限敞开的意境刚好发挥了以前所发挥不到的功能。正如微信公众号“为你读诗”所倡导的,以诗歌吟读的方式,将我们的情感以浪漫的、柔软的、古典的方式向我们的爱人、亲友甚至是自己来表达,“与其说是读诗,不如说在这功利的、浮躁的社会中,以‘诗歌’为切入点,倡导诗意的生活”。
当然,看起来无限自由和开放的以个体为主导的自媒体,很容易出现信息的泛滥和失衡,微信平台的诗歌传播也面临着一个风险,那就是由于缺乏必要的筛选、编辑机制,变成良莠不齐、泥沙俱下的诗歌大展览,甚至有的微信平台为了迎合眼球经济将那些与诗歌内容无关的暴露的色情图片和视频作为招牌。这带来的结果不是让人们离诗歌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诗歌的亲和力和它在一定范围内的独立性和纯粹性并不矛盾,它在受欢迎甚至在“流行”的过程中,应始终保持来自日常却又高雅的诗意,对诗歌的阅读不能完全置于功利性的目的之上。我们当然需要通过自媒体的平台走近诗歌,用诗意滋养更多人的内心;与此同时,我们必须防止那些浮躁、功利、唯粉丝和阅读量为旨归的不良传播心态,营造一个健康的诗歌传播环境,让更多的人读到更多的好诗,也让“诗人的诗”和“大众的诗”相互补充,彼此打开。
作者简介
霍俊明,诗人,著有《尴尬的一代:中国70后先锋诗歌》。
“有感而发”的抒情本质不变
刘 波
热闹的自媒体传播之下,不变的是诗歌创作和阅读“有感而发”的抒情本质。有艺术追求的诗人仍需保持从容的格调和写作的尊严,沉下来写入心之诗,写人生之诗,唯有如此,大众才会从中捕捉到自己所钟情的诗意瞬间
诗歌是最精炼有力的语言创造,被称为“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这说明诗歌写作对诗人来说是有难度的,而诗歌接受也要求读者具有一定的素养。任何一首诗首先必须是“诗人的诗”,即先要打动诗人自己,才谈得上感动他人。而一首“诗人的诗”能否成为“大众的诗”,可能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创作问题,即诗人的写作水准是否经得起检验,作品能否经典化;二是传播问题,即诗歌能否顺利被大众阅读,并得到他们的认同、理解和传诵。当然,归根结底,“诗人的诗”与“大众的诗”的契合点还是“为人生的写作”,只有生命的情感互通,才能实现诗人与大众的心灵交汇,才能引发创作和阅读的共鸣。
相比于其它文体,诗歌更彻底地转向了网络生存。从最初的论坛、博客,到如今的微博、微信,移动终端在短时间内让诗歌传播变得更加快捷、便利,而且广泛。近一年来,在“为你读诗”“读首诗再睡觉”等微信公众号上,几十万人同时读一首诗的现象,成就了一场盛大的网络阅读奇观。这些微信平台推出的诗作,经过精心编辑,给读者带来的不仅有对文字的审美和情感的共鸣,还有视觉和听觉的立体享受。“读首诗再睡觉”配有清新别致的图片和角度殊异的赏析文字,再辅以各种真人朗诵版本,读者可从中获得全新的感官体验,完全有别于之前单一的纸质浏览。中国诗歌原本就是文字表达和口头吟诵相统一的综合艺术,可以说,自媒体语境下的读诗体验,重新打开了我们接触诗歌的多种感官,丰富了我们对诗歌的体认和想象。
跳出来看,诗歌在自媒体上的这种“复兴”,与读者对时代的浮躁有所警醒不无关系。微博、微信传播的确拉近了现代人和诗歌的距离,这距离不仅是空间的,更是心灵的。诗歌与其他文体不同,它更着重一种感觉、一种领悟,有时甚至是非常私密的感受。越来越多的年轻读者愿意在微博、微信上“享受诗歌”,因为诗歌不仅仅是文人雅趣,它更多时候也联系着我们个体的生活。在地铁上,在睡觉前,读一首小诗,无意中被某个词语或句子击中,可能引发我们精神上的强烈震撼与共鸣。这种随性自由的传播形式,带来的效果却类似于精准的“私人订制”,直抵每个人的生活细微处,让人在紧张忙碌的间隙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精神高地。娱乐虽可适当舒缓焦虑情绪,但那往往只能是表面的排解,无法在更高的精神层次上慰藉我们的灵魂;而诗歌以其趋美向善的优雅,在给心灵以宁静的安放的同时,拓展人心的容量,提升精神的境界。在这个意义上说,通过微信等自媒体平台来传播诗歌,不仅仅是提高诗歌对大众的影响力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借此传递一种精神能量,让我们的灵魂不至于太庸俗,让我们的生活不至于太功利,唤醒每个人精神深处的诗意。
所以,热闹的自媒体传播之下,不变的是诗歌创作和阅读“有感而发”的抒情本质。在审美价值上,诗歌不仅有着自身内在的秩序,还有其永恒不变的诗性常道,并不受多少外在形式的左右。无论是语言表达,还是内涵意蕴,并非所有的诗歌都能被所有人接受,能够接受的仍然只是那一部分与诗歌灵魂相通的人。在一切都可轻易被围观的时代,虽然诗人获得了一些关注,但他们同时也面临更深层的压力:在新旧媒体的交替和新旧观念的不断碰撞下,在历史与当下、古典与现代的交织影响下,如何调整自己和世界的距离,用作品说话,写出一种精神和情怀来?
我始终认同这样的观点——写诗和读诗都是考验耐性的事。即便是在喧嚣的时代,诗歌也从来不是快速消费品,它始终贴近我们情感的本真。每个写诗、读诗的人都应该知道,诗不是生计所需,不是成名之道,而是灵魂的召唤,是生命存在的证明。自媒体时代的诗人们依然是一群语言的理想主义者,只不过,他们如能在大众层面获得一些理解与回应,也许其精神世界会得到更多的情感支撑。越是在快速传播的自媒体时代,诗人越不必过分焦虑于点击率和发表量,因为迎合性与目的性过强的写作,最终只是一条背离诗歌抒情本质的道路。有艺术追求的诗人仍需保持从容的格调和写作的尊严,沉下来写入心之诗,写人生之诗,唯有如此,大众才会在“诗人的诗”里寻找到自己喜欢的作品,捕捉到自己所钟情的诗意瞬间。
作者简介
刘波,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著有《“第三代”诗歌研究》。
《 人民日报 》( 2014年11月25日 2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