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信条》成为佛罗伦萨旅行指南 托斯卡纳变身摄影棚

2016年07月28日08:44  来源:文汇报
 
原标题:托斯卡纳,不设防的摄影棚

《刺客信条》 是今年下半年最受关注的超级大 IP电影,游戏的玩家有限,更多人关心这电影在佛罗伦萨的实景拍摄,很是浮夸地征用了老桥、乌菲兹美术馆和百花教堂,甚至在不对公众开放的瓦萨利走廊里拍追杀场面。于是,热门电影将又一次成为旅行指南。

佛罗伦萨和它所在的托斯卡纳大区,长久以来是电影钟爱的外景地。这一片高海拔的山地,丘陵起伏,橄榄树和葡萄园覆盖着大地的涟漪。香槟色的阳光洒满红土,用奶白色的白垩石砌成的中世纪修道院掩在浓荫中,遗世独立。古驿道顺着山势蜿蜒,沿途夹道是秀气的柏树,枝叶形状优美,一簇一簇像绿色的火焰,伸展到遥远的地平线,融化在蓝天里。

有旅行家把这片田园形容成:“风景和生活都像在电影里。”前赴后继的剧组们像迁徙的生物种群,追索着好季节、好光线和好景致。此地人杰地灵,有美景美酒美人美食的感官享受,也能移步换景走在一部鲜活的艺术史里,作为后来者的电影依赖地爱着托斯卡纳,这个不设防的摄影棚。

渴望与阳光之城,没有副本

因为一本畅销书和同名的卖座电影,托斯卡纳成了欧洲的香格里拉。

《托斯卡纳艳阳下》 的开篇这样写:“我打算在异国买一幢房子,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巴摩梭罗,它高大、方正,是杏黄色的。它由渴望和阳光组成,就像我。”弗朗西斯·梅耶斯写这书时,“诗和远方”尚且没有泛滥成一个被揶揄的词。在旧金山州立大学教书的美国女子写下“意大利是我心灵的指针”,被贴上“文艺鸡汤”的标签,可这标签并不是贬义的。35岁的知识女性婚姻触礁,生活状态跌到谷底,于是远行千里,寻找别处的生活,花掉全部积蓄在山乡小镇上买了一栋摇摇欲坠的老宅。“这是心血来潮吧,或许,这种感觉就如同突然坠入爱河,看上去有些异想天开,实际上却是出自某种深层次的根源。”十几年前,小清新和小确幸还没有大行其道,这样有点阴柔、有点文气的絮叨,像初夏河面上吹来的凉风,带着新鲜干净、讨人喜欢的气息。

戴安·琳恩主演的同名电影拍得极美,把一个半天能走完的小山城,拍成阳光和鲜花的梦幻之城。其实 《托斯卡纳艳阳下》 是个很能引起歧义的名字,书里也好,电影里也好,那个邮票大小的“理想城”,只是托斯卡纳大省下属的阿雷佐省里的一个小城,叫科尔托纳。

这是一座古老的山城,在托斯卡纳的最东沿,临着翁布里亚,附近是大名鼎鼎的特拉西梅诺湖,发生过欧洲冷兵器时代最著名的一场战役,迦太基的汉尼拔大将在这里大败罗马军队。历史太远,电影更接人间烟火气,13年过去了,科尔托纳的商业街上仍然贴满 《托斯卡纳艳阳下》 的电影海报,到处是向日葵,到处是金发白裙的戴安·琳恩。一部电影,彻底地改变了一座小山城的经济生态。电影的取景地和原作者的房产都成了游客们争相“到此一游”的景点,在穷游网上能找到详细的行程攻略:“城东门出去,走3公里,穿过一个有喷泉的广场,沿着大路一直到一个网球中心,然后路会分叉,一条向下,一条贴着网球中心,沿着紧贴网球中心的路一直走,到151号就到了。”

美国式没心没肺的大团圆太深入人心,其实科尔托纳最近的电影渊源是阿巴斯在那儿拍 《合法副本》。朱丽叶·比诺什和英国男中音威廉·西梅尔扮演一对偶然有交集的中年男女,女人带男人游山城,一路讨论“如果赝品能唤起人们的感情,甚至在明知是赝品的情况下仍然被触动,那么赝品有没有同等的艺术价值”,他们在城里闲逛时,两次被路人误会成一对夫妻,于是文艺讨论的话题延续到当事人自身,他们开始假戏真做的角色扮演游戏,“明知对方是‘赝品’,一个孤独的女人能不能在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的心中,唤起重视和认同。”

比起阿巴斯在伊朗拍的那些电影,《合法副本》 看起来要花哨复杂些,比如女主开车带男主去山城的路上,有十几分钟,山路弯弯,阿巴斯既没有用他擅长的抒情大远景,也没有拉近了镜头拍演员的脸部特写,摄影机灵活极了,扫过街景,看着车子驶上山坡,从车外探入驾驶座,暗示两个人在试探中拉近距离,等到对话展开,镜头再次转向窗外,在他们聊天时,画面掠过沿途的草木,然后看到中世纪的城墙出现在视线里。当对白让男女主角的模样一点点清晰起来时,科尔托纳的自然与人文风景也丰满壮阔起来。阿巴斯在一次访谈里说,托斯卡纳的阳光、山地、教堂和艺术品,是和男女主角同等重要的角色:“虽然比诺什和西梅尔一直在讨论赝品和副本,但他们的表演是没有副本的,托斯卡纳也没有副本。”

心灵之旅的驿站,被孤独灵魂丈量的空间

整个托斯卡纳区除了首府佛罗伦萨,锡耶纳也是著名的文艺复兴之城,市中心的田野广场是欧洲现存最大的中世纪广场,《007大破量子危机》 在这里拍了最重头的一场追捕戏。锡耶纳城所在的锡耶纳省,是一片风景奇秀的丘陵,漫山的橄榄树和葡萄园里,星散着大小教堂、修道院和古堡庄园,几乎是个露天的片场。

处在佛罗伦萨和锡耶纳城之间的一片山势和缓的地区,是意大利最出名的酒乡基安蒂。贝托鲁奇以当地的布罗里奥城堡为主要场景,拍了一部生命欲望直白的 《偷香》。开始于19岁少女颠簸的旅途,类似手持摄影的画面,摇晃动荡,直到旅程终点,油画般明丽的村庄在女孩眼前展开。很少有人能像贝托鲁奇这样,拍出田野旺盛的生命力。阳光是金色的,麦田是金色的,葡萄园是金色的,阳光穿越橄榄树,照着一池碧水里男女老少赤条条的身体,也是金色的。电影里,死去的母亲留下的日记里写着:意大利啊,那既黑且静的夜,你把我带到哪里? 这本日记把女孩露西带到了托斯卡纳。扮演露西的丽芙·泰勒,正在她最美的时候,像枝头汁水饱满的蜜桃,眼睛里闪烁着艳阳的光芒和渴望。贝托鲁奇让我们借着这双最美的眼睛,看到托斯卡纳乡间最美的风景。

除了 《偷香》,同样让当地人与有荣焉的是 《英国病人》。其实 《英国病人》 最让人惊艳的一幕,并不是发生在锡耶纳。电影里大胡子的锡克族士兵有一天晚上带着比诺什扮演的爱人驱车老远去一个教堂里看壁画,在黑暗的密室里,划着的燃烧棒照亮整堵墙面,几百年前的湿壁画栩栩如生。这个教堂在锡耶纳东边的小城阿雷佐,叫“圣弗朗西斯科大教堂”,那幅壁画是以弗朗西斯科为主角的“真十字架传奇”。

至于比诺什照顾“英国病人”的那所修道院,本身并不特别,在托斯卡纳区,有成百上千被时间抛弃在荒野中的修道院,它们在岁月中没落,人迹罕至,岩石斑驳,只和烈日、飞鸟、还有乡间的季风作伴。“英国病人”栖身的修道院,就是这样普通的一座,掩映在橄榄树下。当然,在小说里,就是一片平淡、日常的屋檐短暂地收容了两枚枯枝败叶的灵魂。看过电影的人们如果站到这座颓败的建筑前,即便是站在初夏明媚的眼光下,仍然会在心头泛起一点潮湿的感触。电影给这个平淡的场所笼上奇特的灵韵之光,一瞬间,想象征服了现实,这残留在土地上的建筑,唤回了电影中那个有着疯狂激情和疯狂幻灭的世界。

电影塑造了我们对风景的期待。阿巴斯说他拍 《合法副本》 时,绝不把电影里的托斯卡纳小城当作“副本”看待。其实,一旦电影成了旅行的指南,电影才是“原本”,我们在旅途中全部的期待和寻找,是寻找电影的副本。

锡耶纳城30公里的郊外,有一座中世纪的修道院,那是一座规模宏大的教堂,以圣人加尔加诺的名字命名,他在这里扶着十字架去世。岁月消磨,这座修道院的顶部完全地被毁了,建筑的主体格局保留着,蓝天成了它的穹顶。年复一年,因为雨季积水,地上长出层叠的青苔。它孤独地伫立在一条乡间小路的尽头,群鸟盘旋着飞入褪色的砖墙之间,又振翅冲向蓝天,地面苍苔滑擦,这个画面太过阴翳忧伤,会让人错觉阳光在这里是多余的,这座建筑只该出现在阴冷缠绵的雨水里。

很快反应过来,不是阳光唐突了风景,只是塔可夫斯基的 《乡愁》 太过深入心中。在 《乡愁》 里,把自己放逐在意大利的作家戈尔特察科夫,在痛苦和撕扯中领悟孤独,那座恍在梦中的无顶教堂,就是加尔加诺修道院。塔可夫斯基从没有在日记里明确地提过他怎样在托斯卡纳乡间寻找到这个拍摄场所,确切说,这部大半在意大利完成拍摄的《乡愁》,电影里很少能看到意大利的事物,那些薄雾迷茫的画面更像是导演故乡的风景。他在异国重组了景致,把一场身外之旅变成了内心跋涉,在他镜头下的加尔加诺修道院,悬浮在意大利和俄罗斯之间,飘荡在成年和童年之间,成了一个没有实际地域的场所,一个被孤独灵魂丈量的空间。

维斯康蒂也是这样。他在比萨和锡耶纳两省交接的中世纪小城沃尔泰拉拍《北斗七星》,临终前在红叶落满城墙的卢卡拍他的遗作 《无辜者》,但是在任何一部电影里,这些场所脱离了客观层面的地理意义,成为导演内心之旅的驿站。沃尔泰拉因为 《暮光之城》 的取景,成了偶像派的新兴旅游小城。然而在 《北斗七星》 里,在维斯康蒂的镜头下,这是只属于黑夜的心碎之城。姐姐和弟弟的重逢,在夜幕下的庄园里,山区的野风刮起来仿佛一生一世;午夜里,各怀心事的姐夫和小舅子在古老的教堂前言不由衷地谈着他们对同一个女人的爱;所有的人在夜的掩护下谈论黑暗的过去和隐秘的激情,而在阳光下发生的,全是谎言、决裂和死亡。《北斗七星》 里的沃尔泰拉是维斯康蒂内心的幻城,摧枯拉朽的一片遗址,既庄严又颓唐,可它远比现世的沃尔泰拉更顽固。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看得见电影的佛罗伦萨

整个托斯卡纳区上镜最多的,还是首府佛罗伦萨。

坐火车到佛罗伦萨的观光客,会循着这条经典路线走:出火车站,从新圣母玛利亚大殿走到圣洛伦佐教堂,行至圣马可教堂,穿过圣母领报广场,这就到了百花大教堂,走去圣十字教堂,从这里走向阿诺河畔,途经乌菲兹美术馆,从老桥过河,直下美蒂奇家族的皮蒂宫。沿着这条步行线路,走到乌菲兹美术馆时,会看到出口的地方竖着一块大屏幕,放映所有在这里取过景的电影片段混剪。

影评人卫西谛说起他在佛罗伦萨短居时,有次在这屏幕前站了几分钟,就辨出了几十部电影。《你不要走》 的马思楚安尼在市政广场散步;《汉尼拔》的安东尼·霍普金斯进新圣母玛利亚药房买香水,这是世界上最气派的香水店,一览众山小,也是姑娘们魂牵梦绕的销金窟;导演德·帕尔马把希区柯克的 《迷魂计》 翻拍成 《迷情记》,旧金山转场翡冷翠,金·诺瓦克纵身一跃的旧金山南的西班牙教堂,换成女主角在米开朗基罗广场上方的圣米尼亚托教堂香消玉殒……

最出名的,还是詹姆斯·伊沃利导演的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E·M·福斯特的小说相遇文艺复兴的风景,伊沃利用文学名著改编的品质电影捍卫着英国保守派那一路电影的地平线,考究,典雅,克己复礼,书卷气十足。开场因为一个典型的意大利式失误,两户英国体面人家为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叽歪,英国式以退为进又夹枪带棒的碎嘴,发生在意大利的异国情调里,是极妙的对比。文艺复兴留下来蓬勃爽朗的环境,衬着英国人别别扭扭的言不由衷,演变成一场小荒唐的谐谑剧。这电影的妙处,在于伊沃利既能细腻婉转地体会福斯特小说里的九曲十八弯,也能让佛罗伦萨呈现出它自有的大气。既甜又萌的姑娘和漂亮的男孩在看得见风景的窗台上定情,窗外景色端庄,历史俨然,都退到背景里,小儿女柔情似水,太妩媚了。

毕竟是30年前的电影,现在英剧里的女主角越来越悍,福斯特小说和伊沃利电影里的闺阁女子,都是遥远的背影。如今,在佛罗伦萨取景的“大电影”也换了画风,不再是长裙、茶会、遮阳伞,古典的姿态和古典的情爱,俱往矣。当地人最期待的大IP电影是《刺客信条》,大电影有大动作,为了拍一场追逐戏,说服当地政府把整座老桥给封了,并且开启了桥上层连接着乌菲兹美术馆和皮蒂宫的瓦萨利走廊。这是一条基本不向公众开放、也很少有人知道的“密道”,以至于城里的导游们都觉得,这电影上映后,老桥上的游客要挤到河里。

乔治·瓦萨利在1564年设计了这条封闭的私家走廊,一头在美蒂奇家族居住的皮蒂宫,经过老桥,另一头连着家族办公地乌菲兹宫,名义上是为当时公爵儿子的婚礼设计,其实是公爵本人担心从家到办公地和教堂的路上遇刺,不想从贩夫走卒云集的老桥上过河。有了这条走廊,他变相在公共领域里新辟了私人的权力范围。这条回响着皇家足音的走廊里,挂着16世纪以来最稀罕的一批艺术家自画像,从委拉斯凯兹到夏加尔。它至今不直接对公众开放,参观者要经过繁琐的预约,全程需由美术馆员工陪同,允许逗留的时间不超过1小时。

不是没有电影拍过这条近乎成为神话的“瓦萨利走廊”,那是罗西里尼《战火》 里一个让人心碎的段落。二战的尾声,盟军和德军隔着阿诺河对峙,盟军的指挥部设在皮蒂宫边上的波波里花园。河上所有的桥都被德军炸了,只剩老桥安然。盟军过不了河,老城久攻不下,被轰成断井残垣。游击队员在老城里和德军打巷战,死伤惨烈。在盟军医院里做护士的女孩惦记着她在游击队里的爱人,“虽千万人吾往矣”地要跟着通讯员过河。他们冒险穿越瓦萨利走廊,从波波里花园出发,顶着流弹穿过老桥上方,进入乌菲兹美术馆,九死一生到对岸和游击队会合,女孩却被告知她的爱人已阵亡。

瓦萨利走廊从皇家的权力和传奇中挣脱出来,撤空了艺术品以后,那里空荡荡得像修道院的长廊。炮火中,阳光仍然洁白耀眼,信仰者奔跑在阳光里,牺牲者奔向他们的祭坛。没有哪个导演像罗西里尼这样拍过佛罗伦萨,没有游客,没有光环,没有名胜,承受了灾难和死亡以后,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唯一清晰的是时间生生不息的流逝,像阿诺河的流水。《战火》 里这段佛罗伦萨的故事只有20分钟,但所有以佛罗伦萨为背景的电影在它面前黯然失色,罗西里尼既不向历史借债也不剥削艺术的价值,他唯独尊重了佛罗伦萨的肃穆。

(记者 柳青)

(责编:汤诗瑶、陈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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