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1945年生于上海,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学术专著《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与形而上学》,散文集《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觉醒的力量》,纪实作品《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以及《人生哲思录》等。
2017高考刚刚落幕,除了各地的作文题备受关注之外,今年语文科的“阅读理解”题,也因浙江考生遭遇到的“一条草鱼”而意外走红——连原作者自己都做不出来的理解题,是对中学生母语阅读能力的科学考查吗?
其实仅仅不到两个月前,著名作家周国平已经在他的新书中这样发问了。一本《对标准答案说不:试卷中的周国平》(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版),收录了55份各级语文试卷中有关周国平作品的现代文阅读题,既附有参考答案,也有作家本人针对这些答案的再分析。
有意思的是,周国平对这些根据自己作品所出的试题,常常感慨“我自己决不会想这个问题”、“给不出答案”……比如:“问某个句子运用了什么论证方法,我看了答案才知道,竟有道理论证、举例论证、对比论证、正反论证、比喻论证、引用论证等这么繁多的名目,而我写这些句子的时候哪里想得到。”
在接受羊城晚报记者采访时,周国平说:“测试对文本的理解,我主张用两种方式,一是写评论或读后感,二是设计出能够激发独立思考的试题,这样的试题就不可能有标准答案。”
因此,他期待本书能在语文教学界引起讨论,也欢迎有切身体会的中学生发表意见。毕竟,谁不是被语文考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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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抠文句含义,作者考不过学生
羊城晚报:您听说今年高考浙江考生遭遇的“一条鱼”阅读题了吗?其实这也间接应和了您写作此书的初衷和思考。考生、网友大叫,这篇文章和相关题目都太难、太坑人,请问您怎么看?
周国平:这是语文测试中所谓"阅读理解"题的常见现象,让学生死抠范文中某个句子的含义,并且设定标准答案。这就像猜谜,如果谜语设计得太差,考生没法猜,就会叫喊太难、太坑人了。应该改变这种测试方式,而且我希望对考生给出的答案有更宽容的判断。
羊城晚报:您有数十篇作品入选重要语文考试,那您如何看待“作者自己也无法在对这篇作品的阅读理解测试中得满分”这一现象?
周国平:其实不用说得满分,作者自己能及格就不错了。因为这种方式考的有可能不是真正的理解能力,而是按照某种确定的或模糊的模式猜答案的本领。在这个方面,作者不具备任何优势,多半还不如学生,学生毕竟身在这个体制中。
有一回,一个初三女生拿给我一份试卷,是以我的《人的高贵在于灵魂》为文本的测试,她让我自己做一下,然后按照标准答案打分,我得了69分。她十分得意,因为我比她分低,她还得了71分呢。当然不能说作者一定很理解自己的作品,但是,如果标准答案是作者自己也不容易猜中的,我们就有理由问:所谓标准答案的根据是什么?这种有标准答案的测试方式能否测出真实的理解能力?
羊城晚报:从选文和命题的状况看,您觉得哪一类的文章容易成为现在的语文题考查的材料呢?这与您心目中的理想阅读、科学考查的标准是否相吻合?
周国平:语文测试的文章历来以说理文和记叙文为主,我的文章是作为说理文这一类被选上的。我自己不曾分析过常被选上的原因,有中学语文学界的朋友认为,可能是因为我的文章条理比较清晰,结构比较完整,容易出题。
我在这本书中已经指出,其实我有些文章并不适合用于测试。不过,关键是要改变现行测试方式,是这种方式远离了理想阅读和科学考查,无论谁的文章被用于这种测试方式,结果都是令人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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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绝不只是考知识,重在促进心灵生长
羊城晚报:但是,只要作为知识考查,命题总需要有一个切入点、有限定的范围,不可能漫无边际地让考生自我抒写。
周国平:我要郑重强调一个观点:语文绝不只是知识。这有两层意思。其一,即使你在逻辑上正确地归纳了文本的中心论点和段落大意(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知识),也不等于理解了文本,因为好的文本的意义远远大于这一点儿知识。其二,知识有标准答案,文本的意义则不可能有标准答案,好的文本的意义一定是开放的,因此真正的理解也一定是积极的而不是被动的。可是,标准答案的存在却逼迫学生只能作被动的理解,把注意力放在揣摩可能的答案上面,阻塞了主动的积极的理解过程。
羊城晚报:那语文非要考“阅读理解”应该怎么办,把重点放在哪里呢?
周国平:无论课文阅读,还是文本测试,都应该把重点放在调动和增加学生的心灵积累上,以此促进学生的心灵生长。
测试对文本的理解,我主张用两种方式,一是写评论或读后感,二是设计出能够激发独立思考的试题,这样的试题不可能有标准答案。在这两种方式下,评判的标准都是看有无真实感受和独立见解,能否言之成理。事实上,在自然的阅读状态中,学生哪里会去关注主题思想、段落大意之类的东西,他如果读得兴趣盎然,内心必有一种共鸣或者抗争,而这正是他的理解力得到了充分动员的表现。
羊城晚报:这样的考查方式是需要与平时的语文教学充分联动的。
周国平:我认为,语文课有两项使命。一是母语的训练,让学生学会正确地读、想、写。二是人文素质的培养,亦即上文所说的心灵的生长。在实际的教学中,二者是不可分的。教材是基础,应该既是优秀的母语范文,又有纯正的人文内涵。无论母语的训练,还是人文素质的培养,都是通过阅读好作品受熏陶的过程。理解不是孤立的能力,它是在熏陶中不知不觉形成的,语文测试所测试的实际上就是熏陶的效果。
羊城晚报:您比较欣赏什么样的语文老师?
周国平:我们那个时代的语文老师,其实很多都是一些真爱文学的人,他们陶醉在这些古文、诗歌里面。我还记得读中学的时候,课间休息经过语文教研室,看见老师摇头晃脑读诗歌,很享受,真喜欢。我觉得语文老师就应该是这样的,必须自己是酷爱文学、自己爱阅读爱写作,才能教学生怎么样阅读和写作,这是一个前提,所以语文老师挺难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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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手机转帖不算阅读者
羊城晚报:但对于很多学生来说,高考备战还是需要有答题范式,这和平时个性阅读之间的矛盾怎么处理呢?
周国平:考试模式就是这样的,虽然现在也在调整中,但是基本的没有变。学生必须对付考试,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平时自然的阅读固然重要,但是考试一定要对付一下,其实对付也不难,基本上就一个模式,你掌握它的规律以后也是好对付的。但是一定要清楚,这不是学语文主要的收获,主要的收获是自己自然的阅读。
羊城晚报:说到自然的阅读,那您怎么看待消遣性的阅读?很多学生不爱看课文里面的文章,觉得很乏味无趣,喜欢看网络文学、青春文学,或者其他的大部头小说。
周国平:阅读作为消遣无可非议,也是消遣非常好的方式,关键在于阅读的内容。通过读什么样的东西得到消遣或者精神的愉悦或者放松,这一点体现了你的境界的高低,水准的高低。我不反对消遣,但是我反对用那些低品质的、没有精神含量的东西消遣,关键是内容。
羊城晚报:对于学生来说,应如何筛选有价值的好书?
周国平:人年轻的时候,学生时代首先要读一批公认的好书,自己筛选很难。公认的好书,就是经典著作,你读了这些、有了底子才有鉴别能力,你内心就有一个标杆了。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没有读过好书,没有标杆乱读的话,可能人就乱了,永远区别不了好书与坏书。
羊城晚报:像现在的人用手机比较多,通过微信转帖阅读,您怎么看待这种碎片化的阅读方式?
周国平:看看手机上的微信里面传播的东西,也未尝不可,但是不能把你阅读的主要内容放在这里,不能把太多时间花在上面。如果你的阅读全部是这种,基本上就等于没有阅读生活、没有读书生活了。你基本上是一个手机文化市场消费大众中的一员,不是阅读者。
羊城晚报:那还是得通过书本阅读?
周国平:当然也可以通过阅读器,电子文档也可以。这完全是一个形式问题,关键是内容,真正需要有系统地读,读一些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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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阅读和写作应该是非职业的
羊城晚报:您认为读书的系统性并不仅仅是作家或学者才需要的?
周国平:我觉得实际上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和写作,都是非职业的。并不是说阅读人文书籍就是学者的事情,写作就是作家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它属于每一个珍惜关注灵魂生活的人。只要你珍惜灵魂生活,就会不由自主读好书,并记下自己的感受和思考。
我的第一部作品《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是1986年出版的,当时我已经49岁了,比韩寒和郭敬明差远了。但我总是说我从5岁开始写作的,我上小学一年级,会写字了,就开始自发写日记,一开始很幼稚的,我父亲带我去同事朋友家里做客,主人会拿出糕点给我吃,我就想今天吃了过几天忘了就不好了,我想留住就写了。后来我回顾,通过写日记留住了人生中许多智慧,个人经历中的感受和思考是你最宝贵的财富,应该留住。我很早就有这个意识,就坚持写日记,我发现很多人,包括歌德等,他们真正的写作都是从写日记开始的,要为自己留下一些珍宝,不愿意岁月就这样白白流逝,这种意识促使人开始写作。
羊城晚报:写日记并不仅仅是为了练作文。
周国平:我特别主张认真地写日记,仅仅为自己写,不给任何人看。一个人面对自己灵魂的诚实是最重要的,只有这样才能让生活有一种境界,而且才能写出好东西来。因为你是很重视日记,要把这些素材给自己留住,所以一定会注意准确地表达。一个人写日记的时候,是不会写美文的,不会光写华美的东西给自己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人不可救药……一定要准确地表达。(记者 邓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