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20年4月,普希金由於寫詩諷刺俄國沙皇和鼓吹自由民主,遭到最高統治者的忌恨,被調離首都彼得堡,流放到遼遠的南方。在南行途中,他結識了1812年衛國戰爭中的英雄拉耶夫斯基將軍一家,被邀請到著名療養勝地古爾祖夫做客。
拉耶夫斯基將軍的女兒們,都有濃厚的藝術情趣和很高的文化教養,而且,特別喜歡浪漫主義詩人。普希金同她們,在一種家庭般的氣氛中,愉快地度過了三個星期。后來,他說過,在古爾祖夫過的是一種“那不勒斯流浪漢式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古爾祖夫地處克裡米雅半島,濱海環山,氣候宜人,街道整齊、曲折,房舍多作淡褐色,樓層不高,陽台很大,建筑特色十分突出。東面崖岸高聳,下臨萬古喧騰的蔚藍色的大海,阿尤達格山酷似一頭巨熊,將毛茸茸的胸脯俯伏在海面上,低垂著毛發濃密的頭顱在貪婪地飲水。山上有古代克裡米亞人的城堡和熱那亞人建筑遺跡。波蘭詩人密茨凱維支很喜歡在這個山頂的羊腸小道上閑步。
而普希金最關注的還是巴赫奇薩拉伊。他同拉耶夫斯基將軍一起,騎馬跑了幾十公裡,專程游覽了這處著名勝跡。作為古克裡米亞汗國的首都,這裡有建於1519年的著名的韃靼王基列伊的宮殿和陵墓,有一座用大理石裝飾的噴泉,上面鑲嵌著一鉤新月,相傳是基列伊國王為寄托他對痴情苦戀的一位波蘭郡主的哀思而修建的。韃靼王宮已經傾圮,唯有那眼清澈的噴泉依舊順著一個生鏽的鐵管緩緩地流出,好像在柔聲地訴說著悲愴的往事。也許那些坍塌的殿宇要比它們完整地保存下來更能說明過去的一切。
遺址周圍濃蔭匝地,玫瑰花在陽光下無情地怒放,葡萄藤到處蔓延,高大的白楊樹與清真寺的古塔,靜靜地投下了頎長的身影。它們無言而雄辯地表明,往昔的萬種繁華、千般壯麗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普希金默默地折下兩枝紅玫瑰,———像他1824年在《致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這首抒情短詩中告訴我們的那樣———把它放在潮濕的大理石上。那個敘述愛情與死亡的韃靼民間傳說和這座孑遺的噴泉,使他沉浸在深邃的思索與憶念之中。
“眼睛裡閃耀著淚花,心兒激動得收縮起來”。———那些傾訴痛苦的愛戀和無望的追求的詩句,從詩人的筆端噴泉般地涌出。就這樣,長詩《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誕生了。
其時是1821年至1823年。這是普希金四部南方長詩中的一部,被譽為積極浪漫主義的范本。
二
一個古老的傳說在那裡流傳,
知道它的有兩位年輕女郎,
於是那座陰森的建筑物,
便被她們稱作“淚泉”。
關於這首長詩中提到的知道這個“古老的傳說”的“兩位年輕女郎”究竟是誰,在前蘇聯的學術界,意見並不一致,大別之有兩類:
普希金研究專家伊凡·諾維科夫認為,是指拉耶夫斯基的兩個女兒葉卡捷琳娜和葉蓮娜,正是她們將那個淒婉動人的傳說講給普希金聽的。(見《普希金在流放中》)
而在列·格羅斯曼那部被公認為關於普希金的權威傳記中,則認定是指波托茨基家的兩姊妹索菲婭和奧爾加。她們是定居在彼得堡的著名希臘女人索菲婭·康士坦丁諾芙娜和波托茨基的女兒。兩姊妹自幼住在克裡米亞世襲領地的別墅裡,在巴赫奇薩拉伊聽到過有關本家族中這位悲劇性人物———瑪麗雅·波托茨卡婭郡主的傳說,並由姐姐索菲婭講給了她們的朋友普希金。
堅持后一種說法的,還提出了另一重要証據:普希金那首根據法國詩人巴尼的詩《西色拉的一瞥》意譯的《柏拉圖式愛情》,便是他於1819年年底獻給索菲婭的。詩中表達了他對這位冷若冰霜、拒絕了愛神青睞的少女的熾烈戀情。后來,索菲婭嫁給了基謝列夫將軍。普希金在給弟弟的一封信中曾經提到過,《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的靈感的惠予者,就是那位被他“長期愚蠢地愛著”(即一種毫無希望的單相思)的女郎。
在這部長詩中,韃靼可汗對波蘭郡主瑪麗雅·波托茨卡婭的單相思,與詩人普希金對索菲婭·波托茨卡婭的一廂情願的狂熱戀情恰相照應。因此,有人說,普希金是借他人的酒杯來澆自己的塊壘。在長詩的結尾處,他直抒胸臆:
我憶起同樣可愛的目光,
和那依稀是人間的玉顏,
我的全部思念都向它飛去,
在逐放中依然把她眷戀……
啊,痴人,算了吧,
再別燃起這無益的燈盞!
令人心魂不寧的單戀的幻夢,
已使你作出了夠多的奉獻。
由於“普希金是用自身的熾烈的生命來溫暖它們”,所以,他的“南方長詩能夠喚起讀者熾烈的熱情”,顯得格外淒愴動人。不管兩位女郎究竟是誰,我想,對於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這一論斷,人們當無異議。
三
一百多年之后,普希金這部長詩被戲劇藝術家改編為一台名叫《淚泉》的芭蕾舞劇,並在號稱全俄第一流豪華劇院的聖彼得堡基洛夫劇院上演。
舞劇共分四場。第一場表現波蘭郡主瑪麗雅·波托茨卡婭聰明美麗,天真活潑,整天酣歌暢舞,無憂無慮。誰知好景不長,突然災禍降臨:韃靼可汗基列伊率兵侵略,父王罹難,郡主本人成了俘虜,可汗把她關在巴赫奇薩拉伊的豪華宮殿裡。
第二場﹔可汗的后宮珠環翠繞,有美女無數。但是,無論哪一個,可汗都不中意,唯獨對這個外來的波蘭郡主情有獨鐘,以致把年輕美貌的皇后也拋在腦后了。頗有“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之慨。但這只是一廂情願,瑪麗雅郡主卻對可汗冷若冰霜,視同陌路,整天愁眉深鎖,緘默無言。
第三場:一天晚上,可汗又來到瑪麗雅郡主身旁,摘掉了王冠,脫下了斗篷,顯得殷勤備至,恭謹有禮,卻照例遭到了冷遇,郡主全然不理不睬。可汗無奈,隻好悻悻然離去。瑪麗雅在無邊的孤寂中靜靜地睡去,雙頰上燃燒著處女的幽夢,還帶著兩行新鮮的淚痕,越發顯得嬌柔嫵媚,楚楚憐人。王后莎萊瑪對可汗鐘情於瑪麗雅,始終耿耿於懷,不能自釋。這天深夜,她悄悄來到郡主住所察看,發現可汗的王冠和斗篷留在那裡,頓時妒火高燃,遂將郡主刺死。可汗聞訊,怒氣填膺,當即命令衛士將王后拋入大海,予以最嚴厲的懲罰。
第四場:可汗陷入極度的悲憤之中,大臣們百般勸慰也不能解脫。他發狂地點燃起戰火,發兵侵掠了高加索鄰近諸國和俄羅斯的和平村庄。班師回朝后,為了寄托對瑪麗雅郡主的無盡哀思,在王宮幽靜的一角,修建了一座用大理石裝飾的噴泉。泉水,盈盈珠淚般地日夜滴淌。
尾聲:可汗呆立在噴泉前,眼前幻象環生,郡主與王后相繼出現,他在燈光漸暗中暈厥過去。
王充閭
(來源: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