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木心
木心,本名孫璞,1927年2月14日生於浙江烏鎮,1982年定居紐約。他讀書、繪畫、寫作,他在紐約給陳丹青、曹立偉等一群中國藝術家上課,講世界文學史講了五年。
2006年起,在陳丹青的推介下,木心的作品得以陸續和大陸讀者見面,讀書界甚至將2006年稱為“木心年”。2011年12月21日,木心逝於烏鎮,逾百名年輕讀者從各地趕來,表達哀思。
2012年底,木心逝世一周年之際,陳丹青公開了十八年前的木心講義,並將他在紐約聽課時的五大本筆記一一錄入電腦,交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逾千頁的《文學回憶錄》。最近,該出版社又推出《木心紀念專號》,“專號”分上中下三輯。一些報刊也連篇累牘地刊載木心的作品,對他進行集中報道。有媒體將木心稱為“被遺忘的文學大師”。
與此同時,也有學者認為木心的影響力純粹是陳丹青一廂情願的推介結果,其作品的文學價值並沒有所說的那麼高超,甚至認為他的行文間流布著一種“酸腐”氣。究竟木心的文學價值如何?為什麼今天我們在談論木心?當我們談論木心時,我們在談些什麼?
現在對木心的評價過高
羊城晚報:據陳丹青介紹,木心先生開始寫作,是在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恢復密集寫作,是在八九十年代。他說木心“可能是我們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你同意這個說法嗎?
張檸:從文學價值來看,我認為現在對木心的評價是過高的。陳丹青對木心的這個評價,應該是有邊界的。僅從語言的角度來看,可以這麼說。但換個作者,作品裡出現既古典又現代的詞匯和知識,也完全可以。現當代的東西中融入古典知識要素,這是從文字和詞匯層面來看的。
但從文學角度來看,木心的文字當然沒有“銜接古今”這麼高的地位。“文學”有其自身的要求,“語言”不過是“文學”的直接呈現形式。語言的表現力固然重要,但語言結構、敘事結構和意義體系之間的關系,是文學評價的重要尺度。木心是畫家出身,人文素養和文史哲功底不錯,但這和文學沒有必然的關系,不能說人文素養好,文學創作就一定很好。
羊城晚報:有喜歡木心的人認為,他的魅力在於他的“自成一家”,他太特別了。甚至還有觀點認為,說我們都不配讀木心。你認為木心的文學價值何在? 張檸:木心的散文集、詩集、小說集我大致看過。較好的如《瓊美卡隨想錄》,也只是些隨感錄式的東西。魯迅的《熱風》也是隨感錄,有很強的總體性和針對性,從文明批判和社會批評的角度喚醒國民,是現代啟蒙的聲音體系中的強音符。木心的隨想錄的特點,是超時間的生命感受的表達,帶來的好處是,他創作時代的讀者可能覺得不錯,今天年輕人讀來也覺得可讀。他的隨想有很多對先賢哲人觀點的轉述和零星點評,尼採的轉一點,蒙田的轉一點,把這些東西串在一起,像是生命感悟的“串燒”,名人觀點的“串燒”。這種串燒再加上他比較清晰干淨的文字,讀者很快就能理解和接受。因此他有可讀性,有市場,但這不代表他有多高的文學價值。木心的作品不能滿足對文學閱讀要求稍高的讀者。
他詩歌中的機智、機靈、幽默還是有點可愛的。不過他的詩歌跟他的隨感錄很相似,因而是分行的“隨感”,不像詩歌。
羊城晚報:他的小說呢?有當代小說家在微博上評論木心的小說“矯揉造作沒有人味”。
張檸:拿《溫莎墓園日記》來說,不能算小說,隻能算是“故事”。故事(story)和小說(novel)是兩個概念﹔前者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文類,后者是一種現代文體。木心的小說基本上像故事。但和標准的“故事”又不一樣,有很多抒情成分,自己跳出來的時候較多,不像個講故事的人。既有故事的外形,又有散文的筆調﹔既不是現代的小說,也不是傳統的故事,又不是標准的散文,我隻能稱它為“特寫”。
總體來說,木心不擅長詩歌,也不擅長小說,最擅長的還是隨感,但他個人過多地跳出來議論時,讓人有點厭惡。一位作家在表達過程中太注重自我,好像要將每個詞匯、每句話,都變成一串項鏈,挂在自己脖子上。
木心的文字有點“老清新”
羊城晚報:你前面提到木心的文字還是不錯的,你認為他的語言有什麼特點?
張檸: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語言沒有1949年以來其他中國作家所受到的政治化的影響。為什麼當代年輕讀者會喜歡木心這類文字?因為看多了“紅色經典”,還有那些過強意識形態和政治色彩的文字,遇到去意識形態化的文字,讀起來反而很舒服。這幾年台灣作家的作品在大陸比較暢銷,比如白先勇、朱天文、朱天心,甚至胡蘭成,大陸讀者覺得這樣的作品新鮮,裡邊沒有政治化的東西,吸引讀者也是有道理的。
羊城晚報:其實木心的隨感非常適合在微博上傳播,短小、機靈,讀者喜歡他和現代的傳播媒介有關系嗎?
張檸:現在流行“小清新”,木心有點“老清新”。小清新的特點是,直接面對物來議論,而不是對物所處的歷史脈絡和人文環境進行總體把握。比如,看見一朵開放的花,傳統現實主義的寫法,首先是環境描寫,然后再寫這朵花。但小清新是,沒有歷史背景和社會環境,直奔這朵花。比如這朵花開得真美,摘回家放在花瓶裡,然后我睡覺了,第二天醒來發現水干了,花死了,我哭得一塌糊涂。花的命運本身變成了歷史事件,但沒有告訴你這朵花在歷史背景和社會環境中的遭遇。
小清新最典型的特點是,瞬間感受物的歷史。日本人叫“物哀”。看著一朵櫻花絢爛地開在樹上,落在地上,化入泥土,這是花的歷史,避免了對歷史環境和社會背景的把握。木心的東西就有這樣的味道,他的隨筆可以稱為“老清新”。“老清新”跟他年輕時所處的社會環境相關,就是大上海的小布爾喬亞生活。
其實木心這種小機靈也蠻好,就像是風鈴一樣,叮當作響,很愜意,但“木鐸金聲”才令人震撼的,不是風鈴的那種叮叮當當。
陳丹青過分推崇說了外行話
羊城晚報:談論木心不得不談到陳丹青,一直是他在不遺余力地推薦木心。
張檸:我們不去猜測這背后的動機,比如師生之誼什麼的。實事求是地看作品,陳丹青推崇木心的文字,這沒問題。除了讀讀魯迅那些嚴肅的、冷峻的文字之外,讀讀木心這種軟而輕的文字也可以。但是,從推崇木心,變成認為木心是文學大師,是有問題的。
羊城晚報:這讓我想起董橋。先是說,你一定要讀董橋﹔然后是,你不一定要讀董橋﹔再然后是,你一定不要讀董橋。現在我們談論文學,是不是都特別喜歡捧殺和棒殺?
張檸:這可能是出版商為了達到宣傳效果的說法。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可能比較熱衷於關注短時段的事情,也就是“事件”。中時段的叫“局勢”,長時段的就是“歷史”。我們討論問題,要關注不同時段裡的效果。
作為短時段的出版新聞事件,要達到的時尚閱讀效果。但不要急於把這個東西變成中時段或是長時段的東西。時尚閱讀要放入文學史,那當然要很謹慎。一定要讀懂和一定不要讀某某某,這些都是新聞事件而已。
羊城晚報:微博上不少人轉發陳丹青前陣子接受採訪的視頻,有作家對他在視頻裡關於文學的表述有不同意見,甚至是尖銳的批評。他說自己到了一定年紀后就不讀小說了,因為不再需要小說來提供閱歷。
張檸:陳丹青關於小說閱讀的這個說法是不對的。他本人作為畫家,有很好的藝術感覺和人文素養,在大原則問題上的看法也正確。接受採訪時估計他沒有做太多准備,他談論閱讀,尤其是文學閱讀,不是作為文學內行在談,更多是從一般讀者的角度談,甚至於他作為藝術家應有的敏銳性,在這個對話中也不見了。
文學傳遞的不僅是經驗,傳達經驗甚至是次要的。真正的文學,不是講故事,不一定傳遞經驗,更重要的是喚醒你壞死的經驗。一個人活得越長,他的經驗被鈣化的可能性越高,文學藝術作品的一個重要功能是“喚醒”,重新激活你鈣化了的僵死了的經驗。
文學作品中甚至會出現有沒什麼現實邏輯可言的經驗。難道能說活到四五十歲,有很多人生經驗,就可以不再讀文學作品了?
談非專業話題容易出問題
羊城晚報:陳丹青作為公眾人物有一大批粉絲,盡管他對文學的這段看法有失偏頗,但還是有大批年輕人都追著他,相信他的品位。
張檸:當他變成公眾人物,經常裸露在公眾面前,就很容易出問題。公眾這個群體非常龐大,同時也包括各個領域的專業人士,當這些人帶著專業知識背景,去看你作為公眾人物如何談論某個專業問題,就會發現漏洞。公眾人物在書齋裡可出現在公眾領域,談論非自己專業領域的話題時,就很容易出問題。
就好比大家在公園裡圍觀一隻猴子,猴子身手麻利,捉虱子一捉一個准。當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猴子開始興奮,翻跟斗,但一翻跟斗,猴子屁股就露出來了。
羊城晚報:為什麼這麼多年輕人喜歡陳丹青?
張檸:因為陳丹青講常識。我們在各個領域培養了很多所謂的“精英”,但忽略常識,甚至反常識。他講常識講得比較好,很生動。這也是我對他印象不壞的原因。但我們剛才談論了很多話題,還是談文學專業的問題。所以會覺得他有漏洞,但常識問題他是講得不錯的。
羊城晚報:頗為吊詭的是,他以講常識而被大眾喜愛成為公眾人物,但現在他在文學領域推薦木心,而且得到了相當多讀者的認可。
張檸:公眾需要導師,公眾人物就是公眾的導師。用一個優秀的大腦,去替代眾多的大腦進行思考、判斷、選擇,成本相對較低。但也有問題,那就是我們上面所談論的。我倒是希望我們的教育目標,去要培養眾多能夠獨立思考、判斷、選擇的大腦,而不是一個萬能的大腦。
議心木
Yes
別把木心
造成文學的神
@沈浩波(著名詩人、出版人):我隻讀過木心的詩歌,覺得該說兩句。1、木心的詩歌,文學格調不高,過於文人了。2、文人氣、才子氣等,是文學的天敵,莫把文人當文學,別給文學穿長袍。3、警惕文人趣味,警惕趣味化,應是文學的常識。4、陳丹青先生在很多領域成就卓著,但對文學的鑒賞,文人趣味過重。文人氣和痞子氣都是品格不太高的文學,本質上都是文學精神不純的表現,從某種程度來講,甚至可以說是一回事,都是文學之外的東西佔了上風。
@漫游者粒子(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梁艷萍): 同意。別把木心造成文學的神樣。讀過木心的書,有些見識,才子氣、文人氣重,文學味淡。文學史講座特別是日本文學,也有知識的錯誤——很奇怪,丹青先生出版時為什麼沒有校訂,編輯也沒有校訂?
@深圳陳寅(深圳特區報總編輯):絕對同意。木心、董橋等等是一路的,不喜歡。
No
不能趕盡殺絕
文人才子
@李月亮(專欄作家):嚴重不同意。1、木心的主要成就不在詩歌,所以不該隻讀過詩歌,就下全盤的結論,否則就好比我隻看過你照片,就說你人品不好一樣。2、若文人氣、才子氣是文學的天敵,那什麼是文學的朋友?這個社會已經夠功利夠世俗了,現在還要把文人和才子趕盡殺絕,不帶這樣的。
@孤山鶴亭(出版人鐘高淵):不敢苟同沈浩波先生的觀點,別的就不說了,文人氣,乃至文人的骨氣,正是當下文學界所缺失,需要補充的“鈣片”。陳丹青先生的眼力是獨到的。
@徐江微博(作家、詩人、批評家):我對這路作家的看法是:給漢語帶來了精致性上的豐富,但造神不必。
(來源: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