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悲慘世界》常常被后人誤讀為“革命”以及革命中的愛情故事,《唐璜》也是一部不斷被后人簡化和誤讀的作品,以至於“唐璜”這個名字本身,也已成“花花公子”的代名詞。
若追溯到19世紀拜倫的長篇詩體小說,唐璜的樣貌則遠非如此。在這部原計劃要寫100章的詩體小說中,唐璜不但是位善良與正義之士,還遭受了各種悲慘的境遇,甚至包括被賣到土耳其和女沙皇的后宮裡當性奴,最后因身體日漸虛弱而被棄。如果再加上他在英國等地的革命行徑,唐璜完全是當時歐洲的“英雄”,因真誠執著而屢受磨難,以英俊倜儻而欠下風流巨債。這種天馬行空式的另類英雄,在后來的文學作品中,幾近絕跡。
這次參加首都劇場以色列戲劇邀請展的以色列蓋謝爾劇院版《唐璜》,遵從了法國劇作家莫裡哀在17世紀的5幕劇結構。這個以西班牙傳說為藍本的故事,開篇從“逃婚”的唐璜慵懶無情地醒來開始。在仆人們的議論紛紛中,這位魅力攝人的主人公每一抬手,一投足,都光芒四射,嬌俏無敵。以至於他的仆人們都習慣性地跟隨著他的節拍,輕佻散漫地對待來自女人的愛,因為那愛來得實在太容易了。
蓋謝爾劇院的這版《唐璜》,由以色列最當紅的偶像級演員薩沙·杰米多夫扮演,這位除了戲劇之外同時也是眾多電視電影作品主角的“男神”,無可匹敵的個人風採和揮洒自如的表演,令舞台上下都為之一振。當他領著仆人斯卡那爾跑下舞台,在首都劇場的觀眾席裡穿梭來往,尋找美女時,大概不少女觀眾都在心裡期待著他笑著點頭,用剛學的中文說道:“漂亮,漂亮!”
這都還只是一些小的噱頭,這版《唐璜》的真功夫是在舞台的意象與變化上。一排竹架,是岸,也是漁夫們的船,幾塊白布,翻起來是浪,落下去是沙。一人一槳穿行於中,像中國京劇裡的程式一樣簡單清晰地交待了時空。漁村裡的姑娘們在竹架的布帘后穿梭往來討好唐璜的場景,也極輕鬆地通過竹架的轉動就完成了。
神來之筆是上半場的結束時,唐璜和仆人得知“仇人”來了,需要逃跑,騎著兩輛自行車,面對觀眾踩動踏板,身后的演員們手持長著“海鷗”的竹竿,前后舞動、搖擺,舞動、搖擺……風吹夕陽如金,海藍藍的地平線向后遠去。那樣一幕歡樂悠然的畫面,仔細拆解,竟然是如此簡單的幾項元素而構成的“視覺騙局”。不得不令人慨嘆:好的戲劇、好的舞台,與錢無關,與創意有關。
再到墓室中由演員披布而塑成的雕像,既省去了布景和裝置的費用,又增加了劇中雕像因唐璜的戲弄而像木偶一樣變化的可能性,靈巧而富於喜劇效果。最后一幕唐璜和應邀前來“赴宴”的已死將軍,面對面坐在巨大的高凳與長桌兩端,最后的晚餐尚未開始,時間之沙卻從天而降。后來有朋友打聽了告訴我,那金黃色的“沙”,是用一種果實摻了面粉制成的。嗯,可以吃的“時間之沙”,如沙般逝去的人間美好。
在唐璜的眾多艷遇情節中,編導們還是為他的批判色彩和對宗教的反思留下了空間。他的仆人,篤信宗教,一再勸導唐璜“從良”,但就是這樣一個總把說教挂在嘴上的“正義”之士,卻在面對惡人時,退讓逃脫,不肯對路人出手相救。在唐璜願意嘗試懺悔之時,前來聽取懺悔的神父卻接起了電話,告訴聽筒那端的小情人(原台詞中稱為boy,有可能是指宗教丑聞中經常出現的孌童現象),自己正在工作,一會兒就結束。這種丑態,徹底擊碎了唐璜的“轉身”之念,令他更加決絕地走向了質疑一切的道路。
如果說任何一部經典作品都有它永恆的現實意義,那麼唐璜在今日之世的投影,可能不在他的多情與香艷,而在他敢於向一切發問與挑戰的勇氣。放眼望去,今天的文學與舞台上,已經沒有屬於這個時代的唐璜了。我們隻好不斷地借古人之劇,一遍一遍地重溫,那曾經鮮活奔放的風流英雄,他活過,也愛過。並在時光之沙的流淌中,憶起中世紀古歐洲衣香鬢影裡,殘酷的風刀霜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