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40年史行和夫人
1984年9月,鄧穎超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小百花全體演員,左一為史行
放眼全中國,延安“魯藝”時的老藝術家還健在的屈指可數,在浙江,有這樣一位“老祖宗”一般的人物。他的一生與文化藝術密切相聯,是新中國革命文藝工作的見証者。這個人,就是史行。
採訪史行在一個午后,記者推門進去時,他正在病房裡翻看照片,滿滿一床,那是他的寶貝,是他的青春記憶,更是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2007年3月記者第一次採訪史行時,他紅光滿面聲若洪鐘,思路清晰,是個笑瞇瞇的“文化老頭”。6年之后,當記者再次坐到他面前時,他依舊笑瞇瞇的,不過,因為聲帶小節,聲音有點沙啞,有些往事也已經記不清了。不過當他翻看那些老照片,半個多世紀前的往事,依然浮現出來,比如,在魯藝學習的那些日子。
史行是魯迅藝術學院(魯藝)二期學員,也是浙江唯一一個獲得“國家有突出貢獻話劇藝術家”稱號的老藝術家。更多人不知道的是,他還是一位革命者,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與抗美援朝。
1949年后,當年的魯藝師生從陝北窯洞走向了全國各地,成為新中國文化藝術界的棟梁,我們從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中就可以想象當時的盛況:周揚、何其芳、陳荒煤、嚴文井、張庚、周立波、賀綠汀、沙可夫、華君武、公木、馮牧、穆青、賀敬之……
對那段歲月,史行的總結是:“延安是世界上最艱苦也是最快樂的地方!”當時吃的小米粥,是發霉的米加萵筍葉子,苦極了,還要開荒、演出,但大家生活得很愉快,有飯吃,有自己喜歡的工作。“搞文藝很開心。”史老說。
史行的家庭是名副其實的“藝術之家”。在延安時,他認識了在邊區宣傳隊又演戲又當文化教員的夫人,並結下了一生之緣,他的三個兒子,也都從事文藝工作。孫女史蘭芽,則是一名影視演員。她出演的電視劇《圍城》、《江山》與《魯迅與許廣平》,都深受觀眾喜愛。
採訪時,老大和老二一直陪在身邊,時不時地提醒父親:喝口水,休息一下。
看著白發蒼蒼的史行豁達樂觀地談延安,談魯藝,談他堅守信念的一生,談浙江的文藝,那種明朗堅強,讓人深深感受到這位97歲老人強大的魅力。本報記者 南芳
人物名片
史行:1916年生,江蘇宜興人。1938年入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學習。194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延安魯藝實驗話劇團導演。建國后,歷任裝甲兵文工團團長,總政治部文工團副團長,浙江省文化局副局長、代局長。創作劇本有:《再上前線》、《信號槍》,導演有《以革命的名義》。2007年獲“國家有突出貢獻話劇藝術家”稱號。
他是演員,上中學時,就被在上海中學執教的吳仞之(話劇導演、戲劇教育家、詞人)看中,在他創辦的“上中劇社”裡擔任了主演。
他是導演,跟藝術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前蘇聯戲劇教育家、理論家)的弟子、前蘇聯名導普拉東·烏拉基米爾·列斯裡學習過兩年,歐陽山尊(中國戲劇奠基人、北京人藝創始人之一)是他同學。
他是廳長,在他手下,浙江的越劇小百花、金華婺劇名揚全國,歌舞、雜技等文藝團體也欣欣向榮。
(以下記者簡稱“記”,史行簡稱“史”)
在窯洞裡辦起“文藝沙龍”,當年的魯藝故事,史行講給我們聽
他,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文化滄桑
【魯藝學員】 在窯洞裡辦起“文藝沙龍”
周揚、何其芳、陳荒煤、冼星海都是我們的老師,我們那時看的劇是果戈理的《欽差大臣》、契訶夫的《白茶》、《蠢貨》,曹禺的名劇《日出》。
記:您是陝甘寧邊區的最高文藝殿堂——魯迅藝術學院(魯藝)的二期學員,學院是在什麼背景下成立的?
史:抗戰爆發后,大批淪陷區和大后方的進步青年和文化人奔赴延安。1937年秋,上海救亡演劇第五隊來到延安,這是延安來自大都市的第一個文藝團體,后來毛主席說要辦個學校,培養藝術人才。
記:當時的文藝形式是與革命形勢緊密相關的吧?
史:對,留蘇出身的戲劇家沙可夫主持起草了《魯迅藝術學院創立緣起》,這份文件至今仍保存在延安革命紀念館,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道出了魯藝創立的初衷:“藝術戲劇、音樂、美術等是宣傳鼓動與組織群眾有力的武器。藝術工作者是目前抗戰不可缺少的力量。”
記:您還記得那時魯藝是什麼樣子嗎?
史:在學校大門口,挂著一塊長條的大木牌子,上邊寫著“魯迅藝術學院”幾個黑色大字。這是毛主席親筆書寫的。大門裡面,矗立著一座巍峨的可容五六百人的教堂,教堂裡面有一個台子,后來成了我們演出中外名劇的舞台。
記:您還記得魯藝的同學、老師嗎?
史:當時魯藝的老師周揚、何其芳、陳荒煤、冼星海等,大都在大城市有過很好的生活歷練與文化熏陶,接受過正規的高等教育,有的還留學國外多年,他們把外面的世界帶到陝北的窯洞裡。我們還辦起了洋味十足的“文藝沙龍”,曾擔任文學系主任的詩人蕭三用俄語朗誦普希金的長詩,而何其芳總是用很重的川東腔朗讀,自然親切。
記:說起魯藝,就自然會說到大名鼎鼎的“延安文藝座談會”,您能回憶當時的情景嗎?
史:毛主席講話時,我去外地開會了,回來后,我好好地學習了講話,在講話中提出了文藝為什麼人服務和如何服務的問題,他號召“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隨后,魯藝人走出了象牙塔,從民間文藝、陝北民歌中汲取營養,豐富自己的創作,我導演的歌劇《白毛女》,當時很流行,就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
【話劇導演】 拆了蚊帳做陳白露的紗衣
以前一些傳統的戲劇曲目,布景都很簡單,就是一桌兩椅,而其他的舞台美術,都存在於演員的身上。這才叫傳統。戲曲可以發展,但要繼承傳統。
記:看過您的戲的人,都說您的導演風格,很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味道?
史:解放后,當時蘇聯派了許多專家,援助中國各方面的建設。我跟蘇聯名導普拉東·烏拉基米爾·列斯裡學過兩年,當時跟我一起的還有阿甲、歐陽山尊。他的教學方法有別於國內一般的教學方式,很有特色:每天布置作業,即創作任務,第二天上課要求學生在舞台上表演。
記:那段學習,給您留下很深的印象?
史:學藝的日子很辛苦,老師很凶,要求很嚴格,有時甚至會嚴詞相斥。才三十多歲,我頭發就白了。不過,教授的都是一些基本功,比如如何與演員交流,如何啟發演員等,對我以后影響很大。
記:《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出來后,對您的藝術創作是否有很大的影響?
史:嗯,那是抗戰時,我們給老百姓演《日出》,把好一點的蚊帳拆了做陳白露的紗衣,可這種生活,當地百姓根本就沒聽說過﹔演莎士比亞的戲,王子穿著緊身的棉毛褲上場,老百姓接受不了:這什麼啊?好像光屁股似的。
那怎麼辦?改啊!老百姓看不懂話劇,那我們就要學秧歌,學地方戲。就像《講話》中說的,文藝,首先要面向人民群眾。后來,秧歌隊就出來了,百姓特別喜歡,我自己也上街扭過秧歌。
記:聽說您有一次看戲,因為布景根本稱不上“藝術”,上前“訓斥”了當時從北京重金聘請的導演?
史:嗯,導演為了制造逼真的效果,在舞台上鋪了一塊塑料布,並在上面倒滿水,而演員就在上面表演。不一會,演員的服裝就全濕了,形象全無,這還是藝術嗎?
【文化官員】 推出小百花,打造浙江越劇
“文革”以后,越劇人才青黃不接,有“四個花旦兩百歲,三個老生兩顆牙”的說法,我提出抓一個團,來帶動全省劇團。就是后來的浙江小百花越劇團。
記:當了20多年浙江省文化廳領導,您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麼?
史:“文革”以后,越劇很快得到復蘇。1981年全國越劇團恢復到130多個。在這個時期,上海及其他省的越劇相對來講影響較小,而浙江的越劇卻有劇團數量上、人才資源上的優勢。我來杭州之后,領導給的任務是把越劇搞上去。
記:當時越劇人才青黃不接,有“四個花旦兩百歲,三個老生兩顆牙”這個說法,您壓力很大吧?
史:對,我提出抓一個團,來帶動全省劇團,當時有很多不同意見。1983年,剛好有一個機會,要帶越劇去香港演出,我就借機搞了一個“小百花”匯演,一部《五女拜壽》打響了頭炮,受到了香港觀眾的熱烈歡迎,結果出了茅威濤、何英等人,也在越劇史上寫下了輝煌的一頁。這些演員當時大部分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形象靚麗。回來后,這些人組了一個團,就是現在的浙江小百花越劇團。
在去香港之前,我們請了編劇顧錫東、導演張俊生、作曲胡夢橋、昆曲名家汪世瑜等江浙滬戲曲的中堅力量,輔導她們整整一年。
記:那次匯演,可以說是最早的選秀吧?當時,茅威濤、董柯娣等人都是下面劇團的台柱子,這個問題您是怎麼解決的?
史:茅威濤當時是桐鄉越劇團的,來了之后,桐鄉來要人,我們沒有放人,直到現在茅威濤還老跟我開玩笑:“史爺爺,要是沒有你,我就沒有今天。”
記:您在任時,有一批名演員,蓋叫天、周傳瑛、王傳淞個個都很有個性,您怎麼跟他們相處?
史:我搞藝術出身,懂藝術,知道演員的重要性,我抓了越劇,也沒有放鬆對昆曲、京劇的培養。我請人把王傳淞、周傳瑛等人的表演拍下來,制作成碟片《南昆一脈》,用於學習。
記:1962年,您帶婺劇晉京,原定隻演出半個月,因演出轟動而在京連演一個多月,鄭蘭香、吳光煜也因此一舉成名,您能談談當時的情景嗎?
史:婺劇好看,武戲精彩,有特點,那次晉京演出,主要的上演劇目是亂彈大戲《三請梨花》與《雙陽公主》,灘簧小戲《牡丹對課》、《僧尼會》與《斷橋》等。剛開始,北京的觀眾看到宣傳單都不知“婺”這個字念什麼,演出完了,大家就記住浙江的婺劇了。后來,周總理還指定演這幾出戲招待當時的朝鮮領導人金日成。
有些影視劇太不尊重歷史了
“文脈”做到現在,史老是最高齡的一位,所以有特別豐富的人生故事,我們被這段有如傳奇的內容深深吸引。
史行的一生充滿傳奇。
他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當然后來,他總是跟大家說,咦,就一個落魄的地主),生活優渥,上小學時,他就經常一個蟹黃包子就著一碗鴨湯當一餐,以至於現在他不吃包子,因為看到包子就膩。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他好歹也算個“富二代”,可他就這麼干上了革命。
史行先愛上了演話劇,在那個年代,搞文藝,當然不是鬧著玩的,通過文藝,他走了革命的道路。一次正值國民黨特務抓捕進步青年,當時史老所在上海中學的一位訓育主任,提前向他透露了消息,騎了一輛自行車把他帶走,才使他得以脫逃。而在這之前,史老並不知道這位訓育主任是共產黨員。
當然,革命這條路他走得很曲折,申請入黨近10年才成功。因為他的身世特殊:舅舅(養母的弟弟)任援道是個大漢奸,曾是汪精衛的左右手。
而他后面的經歷則像一部戰爭大片。
他上了陝甘寧邊區的最高文藝殿堂魯藝班,住窯洞,抗日打敵人,解放大西北,抗美援朝……
因為戰亂,沒有鍋,隻有米,餓了怎麼辦呢?他們把濕毛巾裹著米,然后外面糊上一層爛泥,放在火裡燒。吃完以后,毛巾洗一洗,接著用。
“現在有些影視劇,太不尊重歷史了。那個時候,哪裡來的鍋啊。”史行經常看著電視對著兒子們嚷嚷。
本報記者 南芳
(來源:錢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