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詩人學者流沙河先生的《白魚解字》出版,這本書是82歲的老先生幾十年對古漢字研究心法與見解的精粹之作。他在如數家珍地向讀者闡釋漢字的意趣的同時,也將《說文解字》的作者——東漢的經學家、文字學家許慎在書中出現的錯誤於千年后校正。
流沙河曾在詩壇飲譽海內外,自1989年之后卻有20余年不再寫詩,轉而從事古文字研究,而且一下子就堅持了數十年。老先生為何會有此轉變?近日,遼沈晚報記者採訪了流沙河。
錯字泛濫、提筆忘字都禍起於簡化字
在老先生看來,當今社會,漢字根本不受到重視,其証明就是簡化字的存在。“你看,漢字的每一個整體字最大的特點就是有道理可講,將一個整體字拆開分成兩部分或者三部分四部分,每一部分都是可講解的,能夠讓人明白它為什麼是這麼寫?”
而在老先生看來,簡體字最大的問題就是“毫無道理可講”。
“給你舉個例子,我們常說的‘保衛國家’這個衛字,它的整體字‘衛’中間是一個口字,代表的是一個城市,你一看就明白了,有人在巡邏這個城市,就是衛,但是如今這個簡化字為什麼寫成這個樣子,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我,那麼我就大膽地推測,這是英文字母‘protect’的首字母‘P’,在下面又加了一橫。多可笑啊,我們的漢字怎麼能從英文字母演化而來呢?”老先生笑道。
如今,電視或者平面廣告用錯字的現象隨處可見、提筆忘字也讓很多現代人頭疼,在流沙河老先生看來,這些都是簡化字惹下的禍。“整體字的好處就是可以講出道理,為什麼要這麼寫,把道理給小學生講明白了,他們就會受益終身,一輩子都不會忘了這個字怎麼寫。”
老先生解釋,他用了兩年半的時間創作《白魚解字》,甚至為了寫這本書,他的眼睛患上眼底黃斑變性,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將中國漢字的由來用最通俗的語言講出來,讓漢字重新得到重視和尊重。
中小學教育中文言文應佔一定比例
曾有學者建議,增加古文在中小學語文教育中的比例,在老先生看來,文言文和古漢字進入中小學教育是非常必要的。“我覺得,文言文、古漢字不僅要進中小學,而且一定要嚴格控制到一定的比例。”
怎樣的比例才合適呢?老先生認為:“小學可以有四分之三的白話文,四分之一的古文字和古詩詞,到了初中,語文教材當中,就應該有一半的古文字和文言文﹔到了高中,語文課本中就不應該有白話文、簡化字了。而且,進入教材中的古文內容一定要選擇那些生動、優美、易於背誦的篇章。中國古典文學具有我們一輩子都發掘不完的精神財富,因此一定在教育中進行普及性學習,而且維持一定的比例。”
痴迷於古文字研究,在臨近採訪結束,老先生又重復問記者的姓名,在得知記者姓“吳”之后,他還風趣地問:“你知道這個吳的來歷嗎”?緊接著,老先生就不厭其煩地給記者講了繁體“吳”字的來歷。“吳的繁體是吳,從這個繁體字,我們能看出來這是個象形字,意思是一個人在那大聲地說話或者是唱歌,其實在古代,吳就同‘娛’的意思,你看多形象啊,一個人大張了嘴巴,右手舉起來,兩腳張開。但是現在這個簡化了的吳,卻無法解釋了,天上一個口,毫無道理可講。我隻能理解為這是地球南極臭氧層漏了個大洞!”老先生這番調侃讓記者忍俊不禁。
流沙河 詩人,編輯,學者。生於一九三一年,幼習古文,十七歲發表新文學作品。一九七九年任《星星》詩刊編輯。一九八五年起專職寫作,出版有 《文字偵探》《Y語錄》《流沙河詩話》《畫火御寒》等著作多種。
觀點碰撞
文然:應加強傳統文化教育 但不贊同回歸繁體字
遼寧大學漢語國際教育學院院長、教授文然解釋,實際上,關於簡化字與繁體字、白話文與文言文的討論已經持續了很多年,南懷瑾老先生還曾提出過,白話文造成傳統文化認知的障礙。“在我看來,文字與語言並沒有十分密切的關系,所謂傳統文化認知的障礙是否是由簡化字造成的,這一點也值得商榷。”
文然教授說,事實上,多年來中國語委一直在推廣漢字拼音化和漢字簡化的工作,就算一直在使用繁體字的中國台灣如今對繁體字的態度也存在很大爭議,在一些人看來,繁體字帶來的問題就是識字困難、認全會寫繁體字,需要費更多的力氣。另一方面,不可否認,漢語拼音化和簡化字的推行在掃盲、文化普及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如果推行繁體字,恐怕孩子們要將更多的時間用在學習文字上,所以我並不贊同取消簡化字,回歸繁體字。”
但是在文然教授看來,簡化字與白話文是兩回事。他倒是非常贊同在中小學教育中適當加大傳統文化內容的比例,適當減少白話文的比例。“並非是我認為白話文不好,而是我覺得現在用白話文寫出的好文章太少了。所以,我認為,尤其是小學階段,應當適當增加古文背誦的篇目。傳統文化的內容到底增加多少,這個比例我說不好,但從水平上來說,經過幾年的學習,小學生至少能達到十歲之后可以讀懂《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半文半白文章的能力。”
網友:簡化字與白話文是平民的勝利
我國古代社會中有個 “士”的階層,不是“貴族”,跟平民百姓比,只是可以加冠配劍而已,並沒有更多的特權,“士”按現在的說法就是 “知識分子”階層。當時的“知識分子”階層產生的原因是什麼呢?有人分析說:是因為中國字太難了,認字需要太多的時間精力,所以絕大多數人隻能是文盲……知識分子其實是擁有特權的,那就是掌握文字、使用文字和解讀文字。所以在古代,知識分子可以看不起百姓,僅僅因為他認識字這一個原因,就已經足夠了。
簡化字出現了,文字不再那麼神秘難學,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幾年學習,掌握他一輩子也用不完的字,常用字有幾百個就夠了,可每個人上小學就學了上千……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是古代,我能混到知識分子(“士”)隊伍裡嗎?會是擁有文字特權的一員,還是被“士”所鄙視的“賤民”、“黔首”呢?如果以概率來算,應該是后者。我不過是被簡化了的漢字救贖、脫離文盲苦海的一個人而已,是不是?
我們不僅僅輕鬆學會漢字,還居然可以輕鬆寫文章、作論。放到過去,先生看你的水准不夠,根本就不允許你寫,胡亂寫了,要用戒尺打手板的。認識字了,還是沒資格寫文章,能跟現在似的拿起筆或者敲敲鍵盤就行了嗎?
所以,我們是幸福的一代,僥幸認識了字,還能任意寫文章。要是沒有簡化字,沒有白話文,沒有廢除私塾和科舉,還在那個漢字崇拜、文章崇拜、八股崇拜的年代是多麼難以想象。
我堅決反對把剛剛請下神壇的文言文又重新供奉進廟堂,已經平民化的中文,恰恰是普通人的勝利果實。
□胡子紅了
對話
流沙河:長時間忽視詩歌 語言審美會嚴重缺乏
記者:您已經有二十多年不再創作詩,這是為什麼呢?
流沙河:我從1989年到現在就沒有再寫過詩,我早已經不是詩人了,已經寫不出好詩,而且興趣也轉移了。
記者:有人提出當下時代是“無詩時代”,也有人提出了“詩歌無用”的觀點,您對此怎麼看?
流沙河:詩歌的衰落,一方面有其客觀原因,大家接觸了大量國外的東西,自身的缺點就顯露出來,因此更多人將興趣投注於專研一些外來的新鮮事物上,相對於中國文化則受到了一些冷落。主流媒體也沒有起到很好的引導作用,在中國文化的大舞台上,諸如詩歌這樣比較小眾,比較精致的文化內容應該有一席之位,但是這樣精致、小眾的文化內容卻被忽視了,媒體更關注大眾文化,整個社會風氣太偏重大眾娛樂,因此詩歌在這種情況下不好。
記者:那您覺得在這個時代真的不需要詩歌了嗎?
流沙河:在當今科學時代,詩歌確實無法產生直接的效用,不像科學技術那樣可以直接運用到生產生活當中,所以大家容易忽視它。但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裡,沒有詩歌社會都仍然會發展,但是如果上百年仍然沒有人作出好的詩歌,這個民族的語言審美就會出現嚴重的缺乏。詩歌並非糧食和蔬菜,因此可以短時期不要,但是長時期沒有詩歌,這個民族就會患上精神上的殘障。
記者:您是否還關注詩壇,新一代的詩人當中有您比較欣賞的嗎?
流沙河:還是有關注的詩人,但是我想那都是個人的偏愛,個人喜好本就是非常片面的,不好拿出來說人家的名字。
記者:在當今詩壇,還有個現象,很少有詩人創作舊體詩了。
流沙河:這是大勢所趨。其實仍然有很多詩人在創作古典詩,但是真正寫的好的,太少了。這其中有個困難,就是古典詩基本上已經被古人寫完了,我們要寫得比古人還好,實在是太難了,古典詩的創作特點就是已經給你打一個框子,你往裡面裝,裝來裝去,也裝不出什麼特別好的了。在我看來,現代詩,一定要走古今結合,中外結合的路子。現代詩必定取代古典詩,但是古典詩也仍然會存在,只是不再是主流。
(來源:遼沈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