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頹廢”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名詞,也是人們常能體驗到的情感狀態,但否定或忽略它的存在卻成為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常態。在社會學批評盛行之際,將其簡單地視為一種精神病態加以拒絕,並且將象征主義、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和抽象主義統統裝進頹廢主義概念,認為它是反動藝術,拒絕現實主義,宣揚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悲觀主義,反社會、反人道,反民主。由於否定在先,一些重要的史論著述都較少提及頹廢主義,更不用說深入細致分析頹廢主義的發生、流變與貢獻了。結果,深刻呈現了人類精神生活特性的頹廢主義創作,卻在人們的忽視中變得模糊不清,頹廢主義成為某種意義的精神棄兒。
其實,頹廢是人類精神的一種審美反應,體現了人類的審美真實性與深刻性。它是人類自身的一種身體與精神上的文化症候,具有深刻的發生與流變原因。從人類身體與精神上長出來的果實,哪怕是有些毒素的,恐怕也不能輕易地否定。
頹廢主義概念確實難以界定,但若從大處著眼,則有可能劃清它的主要邊界。我認為,可用同心圓的三次擴大來界定頹廢主義:首先是核心圓,指發生於法國,以波德萊爾、於斯曼為代表的具有典型頹廢特征的頹廢主義思潮與運動,這些作家是頹廢主義的標志性人物﹔其次是中間圈,指各國明顯混合著唯美主義、浪漫主義傾向的頹廢創作,這極大地擴大與豐富了頹廢主義的內涵與影響﹔再次是外層圈,指不屬於頹廢主義流派的作家們也會創造出具有頹廢傾向的作品,使得頹廢主義成為一種更具廣泛意義的文學現象。所以,不是文學史上的頹廢主義不鮮明,而是我們的認識不到位,從而遮蔽了頹廢主義的存在。因此,在重新認識頹廢主義時,恢復它的身份與地位是第一步,接著才能往深處理解它。
頹廢意識的一般發生與人類的自我認識、處世態度與身體力行相關。體現了頹廢意識的頹廢主義文學,決不只是十八九世紀的文學事件。實際上,羅馬時期的文化藝術是后來頹廢主義得以發生的重要源頭。羅馬文化在其發展到燦爛之極的時候,呈現出的諸多品質正是頹廢主義創作不斷汲取營養之處,其中有外來東方文化的影響、統治者的暴戾無常、羅馬神話世界的獨特性、建筑文化上的精致、群眾文化上的狂歡儀式、社會生活中高雅審美趣味的普遍存在等。羅馬時期所突出的高雅審美趣味,在形成頹廢主義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原因在於,人的審美趣味一旦高雅化,並趨向極端,就極易偏離正常的生活軌跡與環境,進入個體審美趣味的自我繁殖與瘋長狀態,向頹廢主義的一端發展下去。古羅馬的頹廢藝術是如此的,十八九世紀法、英頹廢主義的發展也是如此,傳播到俄國、日本、中國的頹廢主義思潮無不體現了這種內在邏輯性。就頹廢主義所代表的高雅審美趣味而言,它往往在人類的審美史上代表著藝術上的積極探索創新,這不僅體現在審美內容上的創新,如波德萊爾開創“惡”的審美表現﹔也體現為藝術形式的創新,如頹廢主義深刻影響了后來的現代主義創作方式的選擇與革新。
頹廢主義作為人類身體上的症候,主要體現在對於病態身體、美麗身體與女性身體的迷戀。學術界認為,在西方思想史上,如何理解身體經過了四個階段:柏拉圖階段相信身體與靈魂是二元對立的,身體成為罪惡﹔中世紀將否定身體視為回歸上帝的先決條件﹔文藝復興以后,雖然有著對於身體的某種向往與歌唱,但在隨后的知識崇拜面前,身體再次被貶抑﹔尼採階段開始解放身體,創造了“身體本體論”。頹廢主義對人類身體的理解遠比文藝復興與浪漫主義更為大膽純粹,是對於身體的重新發現、體驗與表現。波德萊爾、魏爾倫、福樓拜、王爾德、尼採、喬伊斯都曾描述過病態身體與自身感受,其中王爾德創造的“莎樂美”身體,可謂病態、女性與美麗的三重結合,是典型的身體體驗之作。故事圍繞著身體而展開,莎樂美喜歡喬卡南的身體,年輕敘利亞人愛著莎樂美的身體,她的繼父喜歡莎樂美的身體,而莎樂美則利用了自己的身體去達到目的。美麗身體具有了兩面性:一方面是純潔的處女身體,另一方面是變態的情欲身體,對身體的這種交叉描述,形成矛盾沖突並導致死亡,從而揭示了身體的多重之義及富含的潛意識,展示了其攝人心魄的病態力量。頹廢主義的身體表現體現了三個轉向:第一,針對傳統的神性身體,轉向現代的物質身體﹔第二,針對傳統的社會身體,轉向現代的個人身體﹔第三,針對傳統的健康身體,轉向現代的病態身體。如果說,頹廢主義的美與傳統的美之間有區別,這個標志不是在一般所言的物質身體上,而是在特指病態身體,它是對物質身體與個體身體的極限化表現。頹廢主義通過病態身體,將人類被壓抑的思想與情感釋放出來,從而形成了新的身體奇觀。有意思的是,在一個世紀后,頹廢主義通過歷史的血脈找到了未來的呼應,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們直接或間接地感受著頹廢主義的影響,重新審視時時刻刻變化著的可能已經處於破碎狀態的身體。
頹廢主義的精神症候則是一種“自為性”的存在與精神活動,其創作指涉藝術家的生命個體,不再追求反映外在現實世界,所以它是重視生命體驗與表現的藝術活動。頹廢藝術大量描寫緘默、腐敗、黑暗、死亡、病軀、變態、丑惡等危險表象,以引起世人的驚恐感。理由是這類危險表象被過去的藝術忽略了,頹廢主義要糾正這種傾向。頹廢主義開拓了人類體驗極端痛苦的領域,卻不具備主動參與社會行動的主觀意願,不指向社會批判,這與頹廢主義的出世態度是一致的。即使人們可以從頹廢的思想與行為中解讀出社會批判意義,這也不是頹廢主義本身所著力推動與宣傳的。
頹廢主義的身體與精神症候反映的是人類思想與情感的消極面,但也正是這樣的不同點才造成頹廢主義的特色。我將“頹廢之美”概括為一種“個體的審美主義”,意在表明不完全認同這種生活方式與審美趣味。頹廢主義藝術家往往英年早逝、吸毒、亂交、皈依宗教,証明他們的精神狀態大有問題,從社會規范的角度看,是不可取的。頹廢主義追求幻想,割斷藝術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系,終究因內涵的偏狹難以成為“偉大的藝術”。但是,“個體的審美主義”既然成為頹廢主義的特色,是已然狀態,我們就應該加以分析,認識它在人類審美活動中的合理性。實際上,要想讓人類完全避免死亡、痛苦、殘敗、危險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所謂的健康身體,其實都包含病灶,病灶也是身體的有機部分,不可期望完全沒有病灶的身體。與其放棄頹廢,不如深入研究頹廢以洞悉人類的真情。
(來源: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