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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新作發現精品 品讀:《繁花》(節選)

2013年09月04日08:25    來源:人民日報    手機看新聞
原標題:《繁花》(節選)(金台悅覽)

  長篇小說《繁花》 金宇澄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時稱“遠東最大舊貨店”,上海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開門迎來千年難得寄售旺季,據說常有盜賊匿於櫥櫃,乘夜竊物,店方養一條狼狗,務必每夜巡邏。
  《繁花》插圖
  金宇澄繪

  “關注新作,發現精品”——小說欄目“金台悅覽”今天與您見面了。從本期起,每周三的作品版將不定期發表短篇小說新作,或為您遴選、推介中長篇小說(節選)佳作。在這裡,我們將與您一起,關注小說,閱讀小說。

  本期為您推介的是作家金宇澄和他的《繁花》。

  ——編  者  

   

  編讀記 

  金宇澄,1952年出生,上海人。1969年赴黑龍江農場務農,1977年回滬。1988年起任職《上海文學》雜志,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迷夜》,隨筆集《洗牌年代》等。因出版《繁花》廣受關注。

  這位不高產的個性作家,在擱筆20年后,推出了描寫上海市民生活的長篇小說《繁花》,甫一推出,即備受關注。

  《收獲》雜志主編程永新認為,《繁花》的關注度,是新媒體和傳統媒體合力的結果,“現在文學比較邊緣化,大家興奮點都不大在文學方面。但是《繁花》証明,好的文學作品還是可以通過各種傳播渠道到達讀者手中的,這是一個很值得重視的經驗。”

  《繁花》的敘事語言很特別,是一種帶有上海方言味道,但又接近於普通話書面語的敘述,這也構成了作者獨特的語言風格。《繁花》的敘事風格,則體現出作者對於傳統話本和古典小說的吸收以及對於現代漢語語言結構的創新。

  現代文學專家陳建華教授認為,“《繁花》融會了多種敘事傳統,在歷史背景、公共記憶、人物性格及事件因果關系等方面它仍是寫實的,對於標點的處理方式令人回溯到民國章回小說,且從《海上花列傳》繼承了以對話為主的敘事的方法,重要的是發揮了韓邦慶所自詡的‘穿插’法,即暗藏的情節頭緒在后來的章節中又起波瀾。採用兩個時段交錯的故事線,對話的極度運用,使得穿插幾乎無時不在,打亂了習慣的時間秩序,而成為一種后現代敘事,整個小說是由人物的心理與記憶建構起來的。作者就像從前一夜為好幾個副刊寫連載長篇小說一般,哪壺開哪壺提,滴水不漏,並非像通常的小說前鋪后敘讓人一目了然,而是讓幾部小說的話匣子一起打開,千絲萬縷顛來倒去,通過細心爬梳方能獲得全貌。從這個意義上說,《繁花》讀上去上口,容易懂,但又是一個值得細細研讀的文本。”

  

  拾三章(壹)

  鋼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隻腳。房間裡,鏡子虛虛實實,鋼琴是靈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調,偏安一隅,更見涵養,無論靠窗還是近門,黑,栗色,還是白顏色,同樣吸引視線。於男人面前,鋼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變男人。老人彈琴,無論曲目多少歡快跳躍,已是回憶,鋼琴變為懸崖,一塊碑,分量重,冷漠,有時是一具棺材。對於蓓蒂,鋼琴是一匹四腳動物。蓓蒂的鋼琴,蒼黑顏色,一匹懂事的高頭黑馬,穩重,滄桑,舊緞子一樣的暗光,心裡不願意,還是讓蓓蒂摸索。蓓蒂小時,馬身特別高,發出陌生的氣味,大幾歲,馬就矮一點,這是常規。待到難得的少女時代,黑馬背脊,適合蓓蒂騎騁,也就一兩年的狀態,剛柔並濟,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張照,相當優雅。但這是想象,因為現在,鋼琴的位置上,隻剩一塊空白牆壁,地板留下四條拖痕。阿婆與蓓蒂離開的一刻,鋼琴移動僵硬的馬蹄,像一匹馬一樣消失了。地板上四條傷口,深深蹄印,已無法愈合。

  阿寶發愁說,我馬上去淮海路,到國營舊貨店看一看。蓓蒂說,我去過兩三趟了,馬頭也陪我去過了。阿寶說,馬頭講啥。蓓蒂說,馬頭覺得冤枉,根本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鋼琴。姝華說,真的,還是裝的,現在樣樣式式,可以搬出去賣,我爸爸講了,現在撈外快,最方便,預先看了地方,帶幾個弟兄,卡車偷偷從廠裡開出來,沖進這種倒霉人家,一般無人敢響,以為又是來抄家,進門就隨便,可以隨便搬,紅木家具,銅床,鋼琴,絲絨沙發,地毯,隨便搬,其實,是拖到“淮國舊”去賣,三鈿不值兩鈿,然后,大家吃幾頓便宜老酒,家常小菜,毛豆百葉結,素雞,烤麩,豬腳爪,啥人管呢。阿寶不響。阿婆說,我已經頭昏了,是高郎橋的馬頭做的,還是陌生人做的,根本搞不清爽,我去過“淮國舊”,后門是長樂路,弄堂路邊,毛竹棚裡,也擺了舊鋼琴,哪裡尋得到呢,看得我眼花落花。姝華說,這地方沙發多,家具多,鋼琴也多,各種顏色,牌子,擺得密密層層,彎彎曲曲,路也不好走,要側轉身來,店外,仍舊有琴運進來,店員用粉筆寫號碼。店員講,上海灘哪裡冒出來這樣多的琴,作孽,怨煞人。我一進店裡,就跟阿婆蓓蒂走散了,鋼琴,沙發,各種人家的氣味,有的香,有的臭,琴背后一樣,全部是灰,看到一架古鋼琴,羽管鍵琴,西洋插圖裡有過,洛可可描金花樣,像小寫字台,四腳伶仃,上海真看不懂,樣樣會有。阿婆說,白跑了幾趟,每趟出來,蓓蒂就蹲到地上,不開心。姝華說,這天阿婆進店,先坐到一張琴凳上,后來坐一隻法國彎腳沙發,面色難看。阿婆說,是接不上氣了,我曉得差不多了。蓓蒂說,不要講了。阿婆說,想想再回紹興,無啥意思。蓓蒂拉緊阿婆說,墳墓已經挖光了。阿婆說,索性變一根魚,游到水裡去。蓓蒂說,真這樣,我就變金魚。阿寶說,有了鋼琴,也不便彈了。蓓蒂不響。阿婆說,蓓蒂一個人也去尋過,琴上有小魚記號,容易尋到,吃中飯階段,四面無人,聽到有人彈琴,有一個七八歲小姑娘,彈幾記,關好琴蓋,東看西看,再開一隻琴蓋,彈幾記。蓓蒂不動,聽小姑娘彈。姝華說,店員的小囡。蓓蒂說,跟我一樣,是尋琴的。阿婆說,隻能這樣子想,如果來人採取行動,明當明拖走,我跟蓓蒂,也隻能看看,兩眼提白。阿婆摸了摸蓓蒂說,南京城去過了,乖囡想去哪裡散心,跟阿婆講。蓓蒂說,我想去黃浦江。阿婆說,敢。姝華說,蓓蒂的琴,也許一拖到店裡,就讓人買走了,現在便宜貨多,老紅木鴨蛋凳,兩三塊一隻,鋼琴一般三十塊到八十塊吧。阿寶說,青工一兩個月工資,只是,啥人買呢。曹楊新村,工人階級最多,可以買,但是地板軟,房子小,彈彈《東方紅》,有啥用場。大家不響。

  其實這天黃昏,是阿寶最后見到蓓蒂與阿婆的時刻,阿寶離開時分,天完全灰暗,阿寶回頭,見阿婆為蓓蒂梳頭,阿婆說,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殺隻雞,世界多,殺隻老雄鵝。蓓蒂說,我不要聽了,討厭了。姝華立於門口,阿寶再回頭,見姝華身邊,掠過兩道光,閃進水池裡,阿寶一揩眼睛,視覺模糊,眼前,只是昏暗房子,樹,一輛腳踏車經過,一切如常。幾天以后,阿寶收到了姝華的信,信文是,阿寶,這天你先回曹楊新村,會相信我嗎?以后就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就是這夜之后,阿婆和蓓蒂失蹤了,大概是去了南京?還是哪裡?有空詳談。姝華。

  

  十天后,阿寶與滬生、小毛以及建國等人,趕到楊浦區高郎橋的馬頭家,再三打聽蓓蒂,阿婆,以及鋼琴的下落。結果講了幾句,氣氛就緊張,也許是建國想動手,小毛的姿勢引起了誤會,五分鐘裡,馬頭家周圍,聚攏不少青年,搞得不可收拾。事后,馬頭耐心告訴阿寶,現在市區的造反組織,太多了,根本搞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鋼琴。阿寶不響。馬頭說,小毛真是十三點,要動手,也不想一想,普陀大自鳴鐘地區的人,哪裡可以跟大楊浦對開,上海人講了,根本是不配模子的。阿寶拍拍馬頭肩膀,一聲不響。馬頭說,蓓蒂跟阿婆失蹤了,我也難過,我一個人去皋蘭路,看了三次,世界亂了,我確實是看不見,尋不到。阿寶說,會去哪裡呢。馬頭說,希望是去了南京,或者去紹興,我聽蓓蒂講過,上海,越來越沒意思了。阿寶不響。馬頭說,此地高郎庵,滬東天主堂,本就破破爛爛,取消了,敲光了,也就算了,市中心好房子,又是撬又是敲,完全變了樣,我想不到,昨天我去了一趟,看見阿寶的老房間,搬進三戶人家,底樓蓓蒂房間,遷進來兩戶,門口的小魚池,清理過了,水裡有幾條金魚。阿寶心裡一痛。眼前出現蓓蒂的樣子,池邊的魚鱗。馬頭說,我有了空,再去看看,一老一小,到底去了啥地方,唉,上海,真是無啥意思了。

  這天下午,阿寶再次走進淮海路國營舊貨店。滿眼是人,店堂寬闊,深不見底,鋼琴擺滿后門內外,以及附近弄堂、過街樓。店裡的營業員,精通種種舊家具,方台子叫“四平”,圓台叫“月亮”,椅子叫“息腳”,床叫“橫睏”,屏風叫“六曲”,梳妝台叫“托照”,凳子統稱是“件頭”,方凳圓凳,叫“方件”、“圓件”,時常有東張西望的顧客,也許跟阿寶一樣,尋覓自家或親朋的家當,看到了,當然不可能贖回,但可以緊盯不放,或是長長一瞥,眼神發呆,摸一摸,問一句賣價,離開。猶豫性格之人,幾步幾回頭,預備過幾天重來,有空再來看看,也許一直等到舊物消失,會鼓起勇氣,打聽去路,與營業員攀談。營業員說,賣脫了。啥。大概是前幾天吧。買客,是哪一類人呢,大概做啥工作。營業員心情好,敷衍幾句。有警惕心,就立刻反問,喂,做啥,公安局的,介紹信拿出來。提問人立刻做了縮頭烏龜,走路了事,這塊地方,再不會來了。另一種人,一眼尋到鋼琴,或者沙發。營業員說,古董提琴,越古越艷,古董鋼琴,難了,鋼琴要買這種老牌德國貨,但太舊不好,鋼絲容易鬆,容易走音,經常要校,沙發嘛,這一件是法國真正老貨,骨子硬,扶手雕工精細,泡釘,絲絨面料,繃帶,鬃絲,完全進口料作,底盤高級彈簧,包括“庫升”,即彈簧軟墊,樣樣貨真價實,贊。來人不響,改變了計劃,裡外環境,看個兩三遍,看明詳細位置,時間,何時人多,人少,中午轉到附近,吃一碗菜肉餛飩。一般是下午一到兩點,客流少,或者四點鐘,前面擋了一部黃魚車,多數人,走不進某一條家具形成的夾弄,此刻光線也最暗,時辰一到,東看西看,直接來到既定位置,四面一瞄,摸出褲袋裡的旋鑿,或拎包裡的剪刀,一戳,一剪,一撬,一挖,拿到一隻紙包,或者鐵皮小盒子,連工具擺進人造革拎包,拉鏈一拉,佯裝客人,全身放鬆,東看看西摸摸,馬上滑腳走路。這就是保衛個人私產,或偵查他人財產,巧取夾藏的情節,尋寶,是世界永恆的主題,是這家遠東最大舊貨店,輝煌時代的驚鴻一瞥。當時小道消息多,傳聞有人躲進舊櫥,關店后,半夜出來作案,店裡因此養了兩頭狼狗,一夜巡邏三遍。最轟動事件,是附近幾個小囡,某日到舊沙發上蹦跳吵鬧,結果踏穿了一隻法式洋緞單人軟椅,露出內襯一包赤金鏈,兩大卷美金。因此,堆滿舊家具的店堂與馬路,像蘇聯電影《十二把椅子》。此刻,阿寶於琴間流連徘徊,鋼琴自由擺放,羅列散漫,形成各種行走路線,躋身於此,打開任何一塊琴蓋,內裡簡單而復雜,眼下的鍵盤,一絲不動,周圍聽不到一個音階,有時,鍵盤上有幾根頭發,一屑碎紙,半枝斷頭鉛筆,琴蓋內散發出陌生氣味,阿寶難以親近,感覺到痛,悵然閉闔。蓓蒂留下的小魚刻痕,阿寶走了幾圈,望穿秋水,也尋覓不見。

  

  阿寶獨自來到南昌公寓。姝華靠於床頭,姝華娘端來一杯開水。姝華有氣無力說,姆媽,我跟阿寶有事體講。姝華娘知趣避開。姝華忽然兩眼發光說,阿寶,我像是做夢了。阿寶不響。姝華說,我真不相信這天的樣子。阿寶點頭說,蓓蒂與阿婆,確實是失蹤了,毫無消息。姝華說。這天,我見阿寶先走,我也想走了,我講了一句,阿婆,可以燒夜飯了,天夜了。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聲不響。我隱約聞到一股魚腥氣,剛想走,外面花園裡,出現一道光,我一看,阿婆剛剛還在身邊,現在看不見了,蓓蒂拉了我,對池子裡叫,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黃昏天暗,水裡一條鯽魚。蓓蒂講,這是阿婆。阿寶說,真的假的。姝華說,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這夜有水了,有魚,我伸進水裡,鯽魚一動不動。蓓蒂講,阿婆,讓我變金魚呀。我講,蓓蒂,童話看多了,普希金講的金魚,是上帝。蓓蒂講,姐姐如果想變,也是一條金魚,試試看。我笑笑講,我不想做金魚,我做人。蓓蒂講,金魚比鯽魚好看。我講,是的,以前有個叫契訶夫的男人,一寫情書,就是我的金魚,我親愛的小金魚。蓓蒂忽然蹲下來,哭了。我回到廚房尋阿婆,走到門口,我回頭再看,水池四面,已經不見人了。我講,蓓蒂,蓓蒂。我聽不到聲音。我跑進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條鯽魚,一條金魚。我覺得情況嚴重了,伸手去摸,魚游到水草下面,我嚇了,我講,蓓蒂,周圍一聲不響,金魚搖搖尾巴,鯽魚一動不動,貼近了金魚,像一塊石頭。我尋到廚房間,想不到阿婆跟蓓蒂,忽然立到我眼前。阿婆講,天不早了,姝華回轉吧。我心裡??跳,覺得放心了。我講,好的,我走了。阿婆講,天冷了,姝華面色不好,多穿一點呀,阿婆明早,是想帶蓓蒂出去了。我講,到啥地方去。阿婆講,現在話不定,真要話一句,就是想走了。姝華講到此地,低頭說,我不想講了。阿寶說,我覺得還好,不覺得緊張。姝華說,這等於是童話選集。阿寶說,兩個人,真就消失了。姝華不響。阿寶說,記得蓓蒂幾次講故事,完全亂夢堆疊,看見裙子變輕,分開了,是金魚尾巴,水池旁邊,月光下面有一隻貓,銜了蓓蒂,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來。姝華說,當時,天完全暗下來了,蓓蒂身上發亮。蓓蒂講,姐姐,我跟阿婆走了。我警惕起來問,到啥地方去。蓓蒂講,現在等貓咪來呀,夜裡有三隻貓會來,其中一隻,是來帶我的,有一隻花貓,帶阿婆先走。我講,笑話。蓓蒂講,三隻野貓,一直跑到日暉港,黃浦江旁邊,貓嘴巴一鬆,喵嗚一叫,我跟阿婆就游了,游一圈就回來,如果我不回來,就游到別地方去。我笑笑講,除非我做夢。蓓蒂講,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頭頸后面,有牙齒印。我看一看,隻聞到頭發裡的魚腥氣。我講,快讓阿婆汏頭發,不許嚇姐姐,我走了。蓓蒂講,我不要鋼琴了。阿寶不響。姝華說,當時,隻覺得背后發冷。阿婆不聲不響過來,面色枯槁晦暗,摸摸蓓蒂的頭講,蓓蒂。我覺得有點尷尬,敷衍笑了笑,我真就走了,兩腳無力,夢游一樣走的,我隻記得,阿婆的相貌,完全變暗了,我現在想想,還是不相信這夜的情況。阿寶不響,心裡想到了童話選集,想到兩條魚,小貓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風,一直朝南走,這要穿過多條馬路呢,到了黃浦江邊,江風扑面,兩條魚跳進水裡,岸邊是船艏,錨鏈,纜繩。三隻貓一動不動。阿寶說,這肯定是故事,是神話。


  《 人民日報 》( 2013年09月04日 24 版)

(責編:黃維、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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