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任何一頁都能讀
普魯斯特在100年前用七大卷講述記憶,用記憶重建了時代和生活。“我讀過之后了解到,不能從表面了解一部作品,包括《追尋》,這部作品其實是要開啟一個記憶的閘門,既是作者普魯斯特通過這些描寫開啟自己記憶的閘門,讀者通過閱讀也能開啟個人記憶的閘門。”勒克萊齊奧說。普魯斯特找到了一種形式,讓想象去回憶,讓現實交叉其中。普魯斯特開創意識流之先河,用意識流的方法,追尋逝去的時間,用藝術的方法,讓逝去的時間永存。這也是普魯斯特自己說的,他寫作並非是為了回憶過往,對於記憶,他說:“我要重現它,讓它獲得生命。”
採訪勒克萊齊奧是在思南路上一個過度裝潢的房間裡,從前的法租界區域。“我們在這裡談普魯斯特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勒克萊齊奧說,“普魯斯特當年的生活方式和這裡的生活方式有些相近,但現在這個房子的裝飾跟普魯斯特時的裝飾完全不同。”無論是在“法租界”的這個房間還是世界上其他任何角落,都會有人在讀《追尋》或假裝去讀。而在中國,法語文學翻譯家周克希翻譯的新版《追尋》開始被越來越多讀者接受,盡管如此,這部小說依然被列入“天書”行列。
許鈞教授是1987年版《追憶似水年華》的譯者之一,“當時我還年輕。我曾開玩笑說,當時翻譯這部作品的我,是翻越這座高山的敢死隊成員之一。因為這部書,要理解它、走進它的世界,非常難。法國作家巴爾扎克探索的是現實的世界,而普魯斯特探索的是精神的世界。”
在許鈞看來,翻譯過程中最困難的地方“首先是邏輯性”,“中文跟法文邏輯是不同的。原文中長句、插入句和反問句很多,如何在一個意識流的世界中找到邏輯?翻譯時太邏輯,不符合原著,不太邏輯了,中國人又看不懂。第二是想象力,普魯斯特有很多的比喻、隱喻,如果點白,就不是想象了,如何保証想象的空間,在翻譯過后還能讓讀者有思想的余地和共鳴?第三是句法獨特。普魯斯特開創了一種獨特文法,尤其是句法。如何讓人讀懂,這對任何一個翻譯家都是考驗。”許鈞也承認,《追尋》不只是考驗譯者,對讀者同樣如此,“我知道史鐵生愛讀,他在黃昏的時候讀《追尋》有生命的感悟﹔余華寫《在細雨中呼喊》,也知道夢的重要性,他們都在讀。這部書,不是非要從頭到尾去讀,翻開任何一頁你都可以讀。你可以從中去讀生命的感悟,讀對事物細膩的關注,閱讀它能讓你安靜、讓你的內心更豐富。”
為什麼我們仍在讀普魯斯特
“為什麼我們到現在還在讀普魯斯特?”勒克萊齊奧說,“這部小說描寫的並非是真實世界,而是一個想象的世界,但那也是非常復雜的世界。他描寫了生存的困難甚至是生存的痛苦,這一種人生感受不隻屬於普魯斯特那個時代,在每個時代不同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這是小說內容永恆的地方。”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曾為《追尋》寫了一本書《擁抱逝水年華》。對於普魯斯特,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說,“普魯斯特經常被認為是非常典型的19世紀作家,但我喜歡他描寫的一系列現代體驗:汽車換擋的聲音,一架飛機在空中翱翔,和一位電話接線員的交談。我們每個人都乘過火車,但大多數小說家在他們的小說中只是粗枝大葉地提了一筆而已。我們都聽到過火車車輪和鐵軌碰撞的聲音,但普魯斯特卻將這種聲音從我們習慣性的疏忽大意中解救了出來,用文字將它們固定了下來,在這些文字之中,他又融入了許多自己第一次經歷這些新鮮事物時的個人情感。普魯斯特小說的價值並不局限於情感描寫以及與我們生活的相似性,他拓展了一種超越我們現實生活的能力,將探測器深入到我們耳熟能詳但尚未將其陳述下來的事物中。”
一部書之所以成為經典,許鈞教授認為,最為重要的是它一定要作用於人類的心靈。“《追尋》,無論從它的寫作方法、風格筆法,還是對人類精神世界探索的程度,大家現在都能判斷它是經典。《追尋》對人的精神狀態,內心生活的狀態,有很好的揭示。寫作者通過想象揭示物質世界,揭示現實世界,而普魯斯特最獨特的貢獻是揭示人的內心世界。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的作品指向現實,普魯斯特指向內心。”
1919年,普魯斯特憑借《在少女花影下》(《追尋》第二卷)獲得龔古爾獎,勒克萊齊奧說,“我從他那裡找到了一些跟我創作相似的地方,比如對家庭、遺產等問題的討論。跟普魯斯特一樣,我也從個人家庭歷史中找到了所有我寫作的熱情所在。”在勒克萊齊奧看來,《追尋》在法國文學上擁有持續的地位,“它描寫情感、人類的靈魂和精神層面的東西,而不是某個事件或某個時期發生的事情,這就像我喜歡的老舍先生的現實主義作品一樣,它反映的是某個文化中的內涵,所以它不會因為隨著時代過去而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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