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
許多人將姜文的這種肆意揮發的破壞力歸之為“紅衛兵情結”。學者王一川就稱姜文為“離地高飛的紅小兵”,他擔心其“飛得太久、飛得太高時難免會缺乏必需的大地情懷及現實物質依托。”現在看來,《一步之遙》確如片尾飛翔的馬走日一樣,自由不羈,卻遠離了大地。
看完《一步之遙》,記住了姜文在電影中的一句台詞:“我還是個孩子。”孩子是天馬行空的,是負才任氣的。所以當被頂禮膜拜的“太陽之子”無節制地沉溺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難以自拔時,不要怪其晦澀難懂,因為他早就在《太陽照常升起》中借周韻之口說過:“你是沒看懂,不是沒看見。”
一直覺得姜文是中國電影史上戛戛獨造的存在。無論是《太陽照常升起》中天馬行空引發拆解風潮的意象系統,還是《讓子彈飛》裡行雲流水令人大快朵頤的敘事狂歡,他游走於現實與想象的作品往往不拘繩墨,沒有絕大多數中國導演的含蓄節制,因此顯得超逸不羈、徜徉恣肆。而在《一步之遙》中,姜文進一步釋放了自己的創造力,他嘗試將《太陽照常升起》式的個人囈語與《讓子彈飛》式的大眾訴求縫合到一起,沖決作者與商業的堤壩,消弭類型的區隔,解構歷史與現實的邊界,打破真實與荒誕的藩籬。然而當斑駁陸離的影像元素混雜到一起時,它們卻相互抵牾,失去了節制,也令影片充滿了太多無意義的喧嘩與騷動。
對於具備電影史知識的人來說,聽聞《一步之遙》取材於民國時期的“閻瑞生案”,不免有幾分興奮。這倒並非此案多麼曲折離奇,而在於1921年據這一案件所拍攝的《閻瑞生》構成了中國長故事片的濫觴。顯然這次姜文並不囿於偵探片的格局,而是極盡想象之能事,烹制了一道令人眼花繚亂的類型大雜燴。花域總統大決選的段落是好萊塢歌舞片的翻版,馬走日逃亡與被捕的段落堪為黑色電影或偵探片的樣式,而后段馬走日與武六的情感糾葛儼然一副愛情片的面目。不僅如此,影片還加入了電影、滑稽戲等藝術樣式的創作場景。
頗有意味的是,《一步之遙》的類型雜糅或反類型是通過大量戲仿或借用傳統的方式實現的。影片中,我們能夠看到《教父》、卓別林、盧米埃爾兄弟、庫布裡克等或歷歷可辨或影影綽綽的身影。影片沉浸在“互文本”的建構之中,力圖展示出各種類型與風格紛沓而至的盛宴,然而我們卻迷失在暴露的身體、?唆的對話、絢爛的色彩以及大量偽記錄風格影像等構成的形式的泛濫之中。
與形式的奢靡同步,《一步之遙》表現出了隱喻的泛濫與意義的虛無。姜文電影最重要的特質之一便是鮮明的寓言性,往往在荒誕、隱喻的修辭中暗藏深層的現實指涉與批判意識。當然,並不能說《一步之遙》在這一方面是付之闕如的。例如影片中的“暴發戶”氣質顯示出物質對於人的異化﹔馬走日與項飛田“棋子”的隱喻象征著權力網絡的無孔不入﹔殖民時期萬國來儀的選美盛況所制造的上海即世界中心的假象,以及“世界的才是世界的”話語表述形成了一種對於民族性和世界性的思考﹔而報紙、滑稽戲等媒介對於馬走日殺人犯形象的形塑顯示出對於媒介暴力的反思等。然而與此同時,影片卻沉溺於一種話語的狂歡中,了無新意的段子、不知所謂的言說,都顯露出一種故作高深又沾沾自喜的姿態。如果說當下一些“輕電影”是平面而無深度的話,那麼《一步之遙》則難以確認話語背后的深層內涵。從斷裂的能指鏈中找尋其深層的意義,注定是徒勞無功的。
《一步之遙》荒腔走板式的過度自嗨,說到底是姜文才華傾瀉之下的肆意顛覆與解構。馮小剛對此曾有過忠告:“我的問題是如何才能達到好的標准。姜老師則不然。他的問題是如何能夠節制他的才華。對於他來說,最大的敵人就是淤出來的聰明。”許多人將姜文的這種肆意揮發的破壞力歸之為“紅衛兵情結”。學者王一川就稱姜文為“離地高飛的紅小兵”,他擔心其“飛得太久、飛得太高時難免會缺乏必需的大地情懷及現實物質依托。”現在看來,《一步之遙》確如片尾飛翔的馬走日一樣,自由不羈,卻遠離了大地。不過值得欣慰的是,姜文電影最迷人的地方,《一步之遙》裡一直還在,那便是“往事越千年”的豪邁道盡所顯露出的“揮手自茲去”的柔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