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湖上盡荷花,荷花深處是誰家?何時借宿呆幾天,看花納涼吃魚蝦。 作者:劉樹勇
自莫言獲獎之后,“小說熱”似有回潮之勢,不少停筆多年的純文學作家的作品得以面世,而余華的《第七天》便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本。
對於《第七天》,各方爭議頗多。在荒誕的外殼下,余華究竟想表現什麼?當小說與生活太靠近時,會不會被現實所吞噬所消融?一個短篇的架構,如何包容長篇的內涵?於是,我們更想聽聽余華怎麼說。
我的寫作是長痛
寫作時最好的感覺是感覺不到自己正在寫作,完全置身於虛構的世界,在一個個虛構的人物那裡靈魂附體,感覺每一個人物都是自己。有時候就是餓了去吃飯仍然不會從裡面出來,吃完飯趕緊再去寫。但是,隨著年紀越大,這樣的好時光越短。十多年前曾經有記者問我,是否擔心才華枯竭?我說,才華不會枯竭,但是生命會枯竭。不少偉大的作家老態龍鐘之后寫作退化了,就是這個原因。人老了,雖然才華依舊,可是體力衰退了,記憶力也衰退了,就很難寫出好小說。
每個作家的寫作方式不一樣,有的一氣呵成,有的斷斷續續,我的寫作屬於斷斷續續。我羨慕莫言的寫作方式,他是長時間構思一部小說,構思成熟了就背著包回老家高密一氣呵成寫出來,十多年前我對他說,你是短痛,我是長痛,長痛不如短痛。
小說能讓死有對証
這次《第七天》出版后,有人質疑我為什麼隻用七個月就寫完了,其實我希望七個星期就寫完,問題是我沒有這個能力。我希望自己能夠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40多天就寫出一部杰作,而且還那麼厚,可是我做不到。
《第七天》涉及的一些事件讀者應該是熟悉的,所以我用死無葬身之地的這樣一個陌生的角度去講述這些。很多真相不是在生者的世界裡,而是在死者的世界裡。雖然人人認為死無對証,我還是要讓這部小說死有對証。
有人懷疑鼠妹和伍超的愛情,覺得這樣的愛情現在不會存在了。這樣的看法代表了很多人對現實的極度失望,在一個道德淪喪的環境裡,鼠妹這樣一個女孩會如此愛著伍超嗎?這裡面有一個問題,人們在批判道德淪喪時,常常覺得那是一系列個體行為造成的,對此我們應該想一想。所以我在《第七天》想要傳遞的信念來自那些被誤解的個體,不是來自現在流行的社會批判觀念。
用荒誕表現真實
《十八歲出門遠行》是荒誕小說,《第七天》也是荒誕小說。不一樣的是,《十八歲出門遠行》是1987年1月發表的,當時人們的感受不荒誕,今天則已經足夠荒誕,就是用紀實的方式把一些事件寫出來,也會給讀者荒誕感。寫《十八歲出門遠行》的時候,小說比現實荒誕,寫《第七天》的時候,現實比小說荒誕了,這是一個難題。
當荒誕世界中的真實和真實世界裡的荒誕相差無幾的時候,小說如何表現荒誕中的真實,對我來說是一個挑戰,我喜歡這樣的挑戰。《第七天》試圖用比現實更荒誕的方式來表現,今后我還會繼續這樣的嘗試。
為何要寫死無葬身之地
如果沒有死無葬身之地,我沒有辦法去寫這部小說。我在寫作的時候一直這麼感受著這個死無葬身之地。我反復告誡自己,那裡不是烏托邦,也不是世外桃源,我重新定義了這個地方。一方面是為了更加有力地批判,另一方面是對現實世界的美好憧憬。
社會悲劇加劇了個人悲劇,個人悲劇又加劇了社會悲劇,兩者糾纏著周而復始,似乎沒有盡頭。人類的美德,比如同情和憐憫,有時候可以終結悲劇,有時候又會產生悲劇。這個問題好像沒有答案,所以我隻好去描寫死無葬身之地了。
為什麼要用第一人稱
我已經出版的5部長篇小說裡有3部是第一人稱敘述的,《在細雨中呼喊》是借用第一人稱,敘述的時候經常沒有“我”了。《活著》和《第七天》使用第一人稱,“我”一直存在著。確實,我“小說裡的人物似乎並沒有主觀感知到自己身上的苦難”。《活著》裡的福貴經歷太多的苦難,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的一生除了苦難似乎沒有別的,可對於福貴自己,他有著很多人沒有的幸福,比如他有過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和兒女,雖然他們早早離他而去,可是回憶足以讓這樣的幸福延續。如果用第三人稱來寫福貴的故事,除了苦難還是苦難,我寫不下去。
《第七天》裡的楊飛是一個死者,但是他來到了死無葬身之地這麼一個十分美好的地方,他死后的所見所聞在寧靜裡透射出欣喜,這時候用第一人稱敘述,可以將這樣的欣喜直接和微妙地表達出來,可以省去第三人稱敘述時常常不能回避的鋪墊式語句。所以,與其說我偏愛第一人稱的敘述,不如說我選擇的題材和敘述角度偏愛第一人稱的敘述。
相信世界越來越好
我在專欄裡寫過一篇關於盜版的文章。盜版屢禁不止是很多原因造成的,但是根本的原因還是存在一個巨大的需求市場。當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時,仍然有1億多人生活在貧困線下,他們構成了盜版和假冒偽劣產品的需求市場。他們沒有能力去消費正版的有質量保証的產品,隻能消費便宜的盜版和假冒偽劣產品。他們中間的不少人需要知識、需要看電影、需要讀書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他們買不起正版的圖書,隻能買便宜的盜版圖書。所以我在大學演講時說過:如果這個巨大的貧窮人口問題不解決,我的書被盜版是應該的。
我相信這個現實世界會越來越好,我一直以來是樂觀的,雖然我的小說讀起來是悲觀的。我已經寫了30年的小說,有自己的寫作體會,也和其他作家有過不少交流。我的經驗是不要相信“文如其人”這句老話,越是優秀的作家越是文和人不一樣。滿懷希望的作家往往會寫出絕望之書,滿懷絕望的作家往往會寫出希望之書。陳輝/整理
余華
當代作家,浙江海鹽縣人,祖籍山東高唐縣。著有《在細雨中呼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等。
(來源:北京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