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人:張 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程光煒(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高建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黨聖元(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黨委書記、研究員)
閱讀提示
●文學與生活的緊密關系是孕育推進“八十年代文學”最重要的動力。籠統地把文學與生活絕對對立或隔離,恰恰是對生活的依托和理解走向簡單狹窄之后才出現的。現在需要重申文學與生活的關系,使之走向歷史深度而不是表面化
●文學需要自我,沒有自我體驗的生活無法進入文學。但是,這裡的“自我”是社會的自我﹔自我的生活鑲嵌在社會生活當中。沒有對生活的深入體驗,沒有對生活廣度和深度的了解,沒有對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的把握,就沒有文學
●躲在小樓裡,不接觸生活,不認識社會,又想吸引眼球。於是,就靠賣弄聰明,祈求“一怪成名”。在當代藝術中,一些人就是這麼做的,遠離生活,以怪取勝,專門“玩觀念”。有人把這一套搬到文學中來,驅逐生活,解構意義,沉醉在語言游戲中,這是文學的墮落
●一切創作技巧最終都是為更好地表達內容。技巧和形式之所以在文學作品中有意義、有價值,是因為它們能夠讓作者更鮮明、更獨特、更透徹地說人說事說思想。背離了這個原則,再絕妙的技巧也毫無價值,甚至還會產生負面效應
●任何興會超妙、鬼斧神工,都緊緊依附於生活。如果把文學定義為人類對宇宙、社會、人生的一種“發言”,那麼這一“發言”是對生活的“發言”。沒有生活的底蘊,再繁復的形式演練也救不了文學
張江: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問題,是文學的核心問題。文學因為生活而存在,沒有生活,就沒有文學。這是文學源起與發展的基本道理。但奇怪的是,當下一些作家,尤其是一些新銳作家,以談生活為恥,仿佛一論及生活就貶低了他們的專業化水准和文學創造力。生活當然不是文學,但文學一定是生活。文學成為獨立的學科,文學家成為職業人,是因為生活的需要,是社會分工的結果。這種社會分工給一些人造成錯覺,以為文學可以與生活分離,文學家可以獨立於社會生活而存在。文學的專業化模糊了文學的生活本質。
生活不是文學,但文學一定是生活
程光煒:文學本來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古代的民歌,是“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反映的是當時人的身邊事、心中事。魯迅先生講原始人一起抬木頭,喊“杭育杭育”,表達感受,協調節奏,共同發力。這是用一個極通俗的表達,說出文藝源於生活,又對生活起作用的道理。在文學的萌芽時期,沒有專門的作家和藝術家,隻有與普通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歌者、舞者。中國古代的《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肉”,記載了狩獵的勞動過程,可以說明詩歌源起於勞動。有些研究者持不同意見,認為文學起源於原始的信仰活動,如祈雨之歌、慶豐之歌等。這當然可以討論。但問題是,信仰及其活動從哪裡來?無疑也是從原始人類實際生活中來的,人類物質生活的願望和情感是它的源頭。這也同樣表明,原本並沒有一個獨立的文學世界,后世的文學,正是在生活中傳情達意的基礎上生長起來的。
隨著社會發展以及人們精神生活的需要,文學發展起來,出現了一批以此為生的人,逐步形成了職業家隊伍,文學也變得精細、高雅起來。這是社會分工的結果,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對此,也要辯証地看。專門文學家的出現,是文學史上產生眾多優秀作品的原因之一。文學家們受過良好的教育,熟悉各種文學經典,掌握豐富的創作技巧,這些都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但是,文學的專門化,又使文學家們得以生活在書齋、閣樓、亭子間裡,局限在一個獨特的小圈子中,與社會和他人的生活相隔離。由此形成了一個悖論:一方面,專業化才能有好作家﹔另一方面,文學脫離生活本質,專業化難有好作家。
這個悖論是社會分工造成的。如何打破這個悖論?當然是文學家走出亭子間,走出“象牙塔”,這個無需討論,但有一個結必須解開,即文學家在思想上怎樣理解“專業化”問題。必須清醒地認識,所謂“專業化”,指的是處理生活的能力更加專業、水准更加高超,能夠將普通人沒有意識到的“有意味的生活”敏銳地捕捉到,審美化地呈現出來,而不是離開生活、拋開生活、懸空蹈虛。如果失去了對生活的“及物性”,以為專業高於生活,把專業化當作借口,規避生活,蔑視生活,這種專業化是“偽專業化”。
許多人對上世紀80年代文學心存懷念。當時的作家,寫出了一大批膾炙人口感人至深的作品,像王蒙的《布禮》、張潔的《沉重的翅膀》、路遙的《人生》、鐵凝的《哦,香雪》、王安憶的《本次列車終點》以及舒婷的《致橡樹》等。它們感動和教育了整整一代人,極大地啟發和豐富了人們對生活的認識,對改革開放發揮了巨大作用。歷史地看,這些文學作品之所以令人難忘,一是作家從現實生活出發,真誠地描寫了他們對於生活的理解,包括痛苦和歡欣﹔二是他們對生活包括歷史生活抱有真誠,雖然其中也有困惑和矛盾,但是這種真誠始終貫穿於作品之中﹔三是他們與生活保持高度“同步性”,與時代共甘苦。那個年代,所有的作家都密切關注眼下的生活,對社會發生的事情充滿期待,以積極的姿態熱愛自己的時代,真心希望自己的時代能將中華民族帶到一個光明的未來。文學與生活的緊密關系是孕育推進“八十年代文學”最重要的動力。
由於社會和文學轉型,一些人對生活的看法發生了變化。有的變化是好的,有的卻未必,比如認為文學越是遠離生活,就越純粹,越有希望,越是文學。這麼籠統地把文學與生活絕對對立或隔離,恰恰是對生活的依托和理解走向簡單狹窄之后才出現的。因此,我覺得現在需要重申文學與生活的關系,使之走向歷史深度而不是表面化。
文學的“自我”是社會的自我
張江:有一種觀點認為,文學就是自我表達,自我的心理、情感以至幻象就是文學的源泉,寫足了自我就好,文學家不需要體驗生活,“虛構力”“想象力”“感受力”才是衡量好作家的標准。近年來,“忠於自我、忠於內心”成為許多作家頗為時尚的信條。然而,必須確定的是,文學的“自我”不是獨立的、與世隔絕的。自我的心理和情感不是文學的本源,虛構和幻象不過是現實生活的折射。
陳曉明:文學需要自我,沒有自我認知和體驗的生活無法進入文學。但是,這裡的“自我”是社會的自我﹔自我的生活鑲嵌在社會生活當中。沒有對生活的深入體驗,沒有對生活廣度和深度的了解,沒有對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的把握,就沒有文學。
我贊成文學創作本身是創作者自我生活的表現。人們沒有理由完全拒絕某些極端的創作方式和風格取向。但是,從人類學、社會學的角度看,作家的自我不是孤零的、封閉的自我。自我一定在人群當中、社會當中、生活當中。正確處理作家的自我生活與現實社會生活的關系,決定文學的存在和傳播。如果祈望在文學史上留存下來,作家應以深厚的生活為根基,決不能停留在封閉、狹窄的自我小天地裡。不論是他本人的生活方式,還是他對自我的認識﹔不論是他處理個人與時代的關系,還是個人與精神傳統的關系,一定都是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相互指征的。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是普通家庭主婦,常年在廚房裡忙碌,常常在熨衣板上寫作。看上去她的生活范圍很窄,好像隻關心內心的自我。但是,從她的文本當中,我們看見了萬千普通人的生活,小人物的故事揭示了更為深遠的社會和傳統問題:關於蘇格蘭后裔的文化傳統,少數族群的權益,當今時代人們的信仰難題,家庭倫理的價值歸屬等等,她面對的是整個世界,開闊而宏大。她幾十年前的作品,還感動著人們,也深深打動著今天的中國讀者。
我也贊成作家要以充沛的主觀情感投入創作,要有想象力,要有虛構乃至幻象。但是所謂情感、幻象也是從實際生活中來的,是社會生活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心理、情感、幻象不是文學的源泉,使作家產生豐富斑斕情感和心理的社會生活才是文學的源泉。幻象是生活的幻象,哪怕曲折盤繞,也一定是現實的反映。沒有生動豐富的社會生活,就沒有幻象。現代主義的各種敘事手段,象征、隱喻、非理性,等等,都衍生於豐富的生活基礎之上,把握和表現生活的邏輯。論主觀情感和想象力,莫言無疑在這兩方面都極其充沛,即便是一些比較猛烈的作品,其具體的故事情節、生活細節都有其經得起推敲的自恰邏輯。賈平凹有不少作品看起來荒誕不經,但內裡的基質卻有牢靠的生活依據。這就是作家的生活積累。
當今中國正處於深刻變動中,文學如何去表現這個時代豐富的生活,表現現實中的真正難題,表現今天人們內心的感動和期盼,這是文學的責任和承擔,也是文學自我更新的機遇。
不能“玩語言”,而要“學語言”
張江:還有一些作家認為,文學是語言藝術,文學性的全部秘密就隱藏在語言的搭配調遣之中。幾千基本漢字,排列組合就能成好作品,文學的功夫都集中在語言上。這是一種錯覺。優秀的文學之所以能夠震撼人心,根本之道,不是文字上有什麼神秘規則,而是這些文字表達了非凡的生活意義。
高建平: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這話不錯,但是要避免一種誤讀,以為玩玩語言就可成為好作家、大作家。任何藝術都是有載體的:以線條和色彩為媒介是繪畫,以音響和節奏為媒介是音樂,人體的律動組合構成舞蹈。文學以語言為媒介,當然要用好語言。文學家不僅要做到文從字順,而且要有高超的語言技巧,要有對語言敏銳的感受力。
但是,這絕不意味著文學家可以耽於語言,甚至玩語言。從近年來發表的一些作品看,有些作家對文學與語言的關系把握得不好。一些詩人片面地理解“陌生化”理論,將原本的批評原則誤讀為創作原則,追求用詞的險、奇、僻、怪,讓讀者陷入困惑與猜測之中。有些國外作家,追求在作品中不用某一個字母,例如不用“e”,於是,某些用漢語寫作的小說家也追求不用“的”“地”“得”,以此顯示語言的獨特。另有一些詩人,或者故意追求毫無韻律和節奏的口語,或者隨意斷句,用電腦回車鍵寫詩,一些小說家有意追求拖沓、瑣碎、饒舌,這一類技巧,與作品的主題無關,與文學性無關,是一種低劣的炫技。甚至有一些人在文本中大量而不必要地使用粗俗下流的語言,這種做法,從根本上脫離了文學,完全就是在制造語言垃圾。
躲在小樓裡,不接觸生活,不認識社會,又想吸引眼球。於是,就靠賣弄聰明,祈求“一怪成名”。在當代藝術中,有一派就是這麼做的,遠離生活,以怪取勝,專門“玩觀念”。把這一套搬到文學中來,驅逐生活,解構意義,沉醉在語言游戲中,這是文學的墮落。熟悉文學史的人都知道,文學中的語言游戲,就像藝術中的一些獨特技巧展示一樣,在古代也屢見不鮮。這曾被古人稱為“求乞計”,像是在街頭玩雜耍,不登大雅之堂。偉大作家的偉大之處,不在於他展現了什麼樣的語言技巧,而在於他表現了什麼樣的生活,以及在這樣的生活中寄寓了什麼樣的意義。
更進一步講,語言不是生活的語言嗎?我們承認文學語言和生活語言之間的差異。但文學語言不是憑空臆造的,更不是文學家玩出來的,而是在生活語言的基礎上提煉、改造、轉化而成。針對時下積弊,文學家所要做的,不是玩語言,而是學語言,向生活學習,向群眾學習,用鮮活的生活語言改造文學、豐富文學。孔子曾說,“不學詩,無以言”,強調文學對提高語言能力的重要性。我們反其意而用之,不學言,無以詩,來凸顯文學家向生活學習語言的必要。生活的豐富性決定了語言的豐富性,要深入生活,向社會各階層的人學語言。以生動的生活語言給文學以生氣,這樣的文學才有希望。
技巧至上背離文學初衷
張江:的確,在當前的文學創作中,一些作家有技巧至上趨向。文學當然要講究技巧,但技巧是為文學的表現力服務的。離開了思想、情感、意義,技巧失去價值。
黨聖元:陸游當年向兒子傳授作詩經驗時說“功夫在詩外”。這是陸游本人的經驗之談。陸游早年學詩,是從學習江西詩派入手的,苦心追求作詩技巧,痴迷於辭藻,墜入了極度講求字法句法和謀篇布局等純技巧之泥沼,導致他早期創作了無成就。中年以后,陸游從軍,廣闊的現實世界,豐富的軍旅生活,把他從狹隘的技巧迷戀中解放出來,寫出了大量內容充實並獨具特色的優秀詩篇,成就了一位大詩人,千載留名。如此說來,所謂“詩外功夫”就是現實生活對於詩歌創作的決定性作用。作家隻有對多彩的現實生活有豐富的積累、深切的體驗,才能創作出不朽的佳作。
“功夫在詩外”這話似乎老了些,但直擊時弊。一段時間以來,個別作家在深入生活上的功夫越來越少,以為隻要掌握了“技巧”這一“利器”,便可以無往不勝。一些詩人嘗試詩歌句式、韻律方面的變化﹔一些小說家探討不同人稱的結合並多次切換﹔還有人打破小說講述故事、塑造人物的規律,以無故事無人物取勝。應該說,這些嘗試都有積極意義。文學需要創新,其中也包括技巧創新。但說到底,一切創作技巧最終都是為更好地表達內容。技巧和形式之所以在文學作品中有意義、有價值,是因為它們能夠讓作者更鮮明、更獨特、更透徹地說人說事說思想。背離了這個原則,再絕妙的技巧也毫無價值,甚至還會產生負面效應。因此,有人認為技巧的關鍵在於運用,檢驗其有效性的唯一標准,要看是否對作品的文學表現力有益。在文學史上,從來沒有哪一部作品僅僅憑借形式和技巧而成為經典。歷來對創作技巧的評價,也都是在與內容的對舉中完成的,技巧用到好處,作品因之增輝﹔為技巧而技巧,作品有形無魂。文學家應該是思想者,不是技術員、操作工。應該說,是生活成就文學,而不是技巧成就文學。
張江:文學需要才情,也需要語言和技巧。但是,任何興會超妙、鬼斧神工,都緊緊依附於生活。如果把文學定義為人類對宇宙、社會、人生的一種“發言”,那麼這一“發言”是對生活的“發言”。沒有生活的支撐和底蘊,再繁復的形式演練、創意才情,也救不了文學。歷經種種嘗試,文學,請回歸生活。
《 人民日報 》( 2014年02月28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