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华东：抹不去的民族文化基因

　　今年6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中心闽南文化研究基地落户泉州师范学院,标志着闽南文化研究进入国家层面的研究平台。海峡两岸闽南文化研究,成为当前学术界的一门显学。

　　“回溯历史,台湾与大陆有着多次分离之痛。但时至今日,台湾闽南话仍然保持着最纯正的原乡特色,和福建本土的闽南话是那么地一致。”作为泉州师范学院闽南方言历史演变与闽南思想文化研究团队的领衔者,泉州师范学院副院长林华东教授说,这种突出的文化奇迹,强烈地体现着闽台文化的一体性特征。

　　◆闽南话中的遗传密码

　　浇水叫“沃”,晚上叫“冥”,媳妇叫“新妇”;“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古多舌音”。这些重要的先秦时期上古汉语语音现象,今天在汉语其他方言中已经很少见了,但在闽台两地的闽南方言中却保存得很好。

　　至今,闽南方言仍把做饭的炊具叫“鼎”。据考证,秦汉之前汉人统称烧饭做菜的炊具为“鼎”,其后中原汉人南下把这个词带到南方,进入闽语。“鼎”在秦汉之后已被视为神器,北方人做饭的炊具改称“镬”,这个词南渡进入吴语区后,北方话又用“锅”代之。

　　“研究文化史的学者绕不开语言,他们在探索文化的形成时,都离不开对语言的论证。”林华东认为,共同的语言是民族的重要标志、可辨识基因和身份证,是民族文化中最原始、最核心的成分,“民族的智慧、信仰、风俗等丰富的内涵,都蕴藏在语言之中”。

　　古汉语的“活化石”,学术界这样定义闽南方言,因为在闽南话中,“房”、“浮”、“饭”等字读“b”、“p”声母,不读“f”声母,这种发音与上古汉语语音是一致的,没有经历魏晋以后中古时期的语音演变。

　　闽南方言说“鸡母”,不说“母鸡”;说“人客”,“不说客人”……也是沿袭了上古汉语“中心语+修饰语”这样的构词方式。林华东说,《左传》中记载的晋文公与楚成王那场著名的争霸战——“城濮之战”,其实就是“濮城之战”。

　　◆歌仔戏在两岸的“变奏”

　　入选世遗的“中国民族音乐瑰宝”南音,在闽台两地依然雅乐缭绕,唱词标准音还必须是闽南泉州话。

　　“以语言为主轴,可以探索文化形成的起点。以民俗和文学艺术为主轴,方便探索文化的绵延和创新。”林华东说,台湾民间艺术大多来自大陆,经加工后逐渐本土化。漳州锦歌、台湾歌仔戏之间的渊源,是闽南文化延伸发展的一大典范。

　　锦歌是早期流传于漳州的民歌,而据《宜兰县志·卷二·礼俗篇》记载,“歌仔戏原系宜兰地方一种民谣曲调”。宜兰是漳州人聚居之地,当地的歌仔戏唱腔以漳州腔音为主,其唱词完全口语化,与梨园戏、南音唱词坚守古音古词有很大不同,因而显得易学上口,更为大众化,更能唤起台湾民众的心理共鸣。

　　厦门话、台湾话口音最为相近,都是由泉州腔和漳州腔混合而成的,加上厦门港交通便利,因此歌仔戏回归大陆的最佳场所就在厦门。20世纪初,歌仔戏在厦门又经融合改造,产生与台湾“大哭调”相媲美的“杂碎调”、“改良调”,其曲调轻松活泼。

　　歌仔戏再度大陆化后,风行漳厦泉,并随戏班流传到东南亚。

　　◆台湾闽南话的外来因子

　　千百年来,两岸闽南乡亲一直使用着共同的语言,今日台湾的汉族居民83%以上都能使用闽南方言。乡音无改,文化传承的民族自觉在这里获得体现。林华东认为,这证明“无论台湾文化有多么浓郁的地方特色,却始终是中华文化的一种自然延伸和发展,海峡两岸同属于一个不可分割的文化系统”。

　　“闽南文化是对中华文化的延承,台湾文化则以闽南文化为基础。”林华东说,由于社会、环境等原因,荷兰文化、日本文化以及现代西方文化传播入台,台湾的闽南文化吸纳了更多的外来文化元素,“从语言、民俗、思维、行为等方面,可以看出两岸之间的某些差异”。

　　19世纪末以来,很多日语词汇在文化传播中被吸收进汉语普通话,如早期的“干部”、“蜜月”、“客观”等,当代的“便当”、“宅急送”等。而在台湾,日语词汇则直接进入闽南方言,如“水道水”(自来水)、“无二桑”(指父辈男性)、“沙西乜”(生鱼片)、“注文”(下订单)等。

　　林华东注意到,大陆的闽南方言就没有这种情况,在这方面二者具有明显差别。

　　◆“南烽炮”,台湾独有的节俗

　　从文化的外在层面看,也许今天一些台湾人喜欢“日风韩流”,但他们每年照样“疯妈祖”、“赛龙舟”,崇拜包公廉明,请钟馗驱邪,唱着闽南语歌曲,写着中华汉字,过着与大陆无异的年节。

　　对天公、土地公、关帝圣君、城隍爷等神祇的敬仰,是闽台两地对中原传统信仰延续和整合的体现,而闽台本土的神祇则更加多样,有代表佛道俗神的三平祖师、清水祖师、张法主公,代表海神与医神的妈祖、保生大帝,代表忠义圣贤诸神的开漳圣王、广泽尊王、灵安尊王等。

　　在传承大陆闽南风俗,保留祖先生活习惯的同时,台湾民间逐渐有了新的习俗,如在闽南一带盛行的王爷崇拜,在台湾则演变成“东港王船祭”这类本土化的信仰文化;“北(平溪)天灯、南(盐水)烽炮”,其中在元宵节前夜燃放的“南烽炮”,据说起因于清光绪年间,是时台南盐水一带瘟疫横行,民众施放烟火鞭炮,祈求关圣帝君显威灵,这一民俗极富地方特色。

　　“两岸文化的相同有助于两岸走近,两岸文化的差异又使两岸保持距离,这就是现实。”林华东说,无论如何变化,两岸的文化同质性却是不变的,台湾文化的深层结构没有被异化。今天,闽南地区的岁时祭祀、家族理念、生育冠冕、祀神传说、地名记忆等,在台湾均获得完好的保留和延展。

　　◆台湾闽南族群心态更为复杂

　　重乡崇祖的思维观、爱拼敢赢的气质观、重义求利的价值观和山海交融的行为观,林华东认为这些闽南文化的核心精神在两岸闽南人心中从未抹去——

　　闽南文化是充满核心认同感的文化,强调认祖认宗认乡。漂泊在外的闽南人,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民谚:“七月半无倒来无祖,年兜无倒来无某”(农历七月半没回家是没有祖宗观念,春节没有回家是没有老婆,即没有家庭观念)。

　　两岸闽南人有着极强的经商天赋,普遍存在“卖三文钱土豆都想当头家”的心态,不甘屈居人下当“伙计”。林华东说,这也是反映“大融合、大整合意识较差”的一个侧面。

　　依山者从山求生存,面海者向海谋发展,尽管闽南文化内部存有差异,骨子里却有着山海交融的共性,像安溪不靠海,但许多当地人也和沿海移民一样离乡背井,渡海求生。目前安溪籍台湾乡民达200多万人,占台湾省总人口的1/10强。

　　“开发台湾的闽南族群,远比大陆闽南人经历了更加特殊的发展历程。”林华东说,特别是历史上荷兰和日本侵略者强行推广文化同化,在台湾的闽南人受到的经济剥削和文化侵略,不是大陆闽南人所能体验的,“相对而言,台湾闽南族群社会融合历练更加丰富,心态更为复杂,因此关注公共事务的热情更高,维权意识更强,意志更坚韧。”

　　林华东说,“透视台湾文化,可以发现,文化的碰撞,使台湾民众更加增强了坚守中华传统的意识。”

　　林华东用“一体性”与“和谐性”来概括海峡两岸闽南文化共同体的两个特征。“文化的记忆具有很强的功能,这首先体现在闽台的语言传承与习俗守成上。”他说,文化是民族的魂,是抹不去的民族“基因”,“哪怕曾经有过分离,其语言和文化总在族人心底永存不灭”。

　　人物简介>>>

　　林华东,泉州师范学院副院长,二级教授,福建师大博士生导师;中国语言学会理事,福建省语言学会、辞书学会、美学学会副会长,省茶产业研究会会长;中国语言文学福建省一级重点学科负责人,福建省高校人文社科基地泉州师院闽南文化生态研究中心学术负责人。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学、方言学、文化学、高等教育学等,在闽南思想文化、闽南方言与区域历史研究方面成果显著。

　　近年来,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投标子项目、省社科基金重大及一般项目以及省教育厅重点项目;已撰写和主编著作18部,专著多次获省社科优秀成果奖;在《光明日报·理论版》《中国语文》《语言文字应用》《东南学术》《方言》《人民论坛》及大学学报发表论文80多篇;被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授予“语言文字工作先进个人”称号,获评省本科高校教学名师。

(来源:福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