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白毛女》延安首演70周年之际,2015年12月,由文化部组织复排的《白毛女》在上海大剧院连演两场。(本报记者叶辰亮 摄) 黄宗权
1944年,延安鲁艺举全院之力召集了当时最为精干的一批创作精英——创作剧本的贺敬之、丁毅等,作曲的马可、张鲁、瞿维、向隅、陈紫等,导演团队王彬、舒强等——创作了这部被公认为是中国现代歌剧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也是中国民族新歌剧的里程碑和奠基石的经典作品。
这部作品在1945年演出时获得的轰动和反响,作家丁玲从侧面作了证实,她写道:“每次演出都是满村空巷,扶老携幼……有的泪流满面,有的掩面呜咽……”这种万人空巷观看一部剧的场景,对于今天文娱生活极大丰富的人们来说,可能是难以想象的。
不仅是当年,70年来,《白毛女》 每次巡演 (或全本演出) 都能引发热议,因为,它是“经典中的经典”!70年来,从首创喜儿形象的王昆算起,几代歌唱家“创造”了不同气质的喜儿,人们对“每个”喜儿都饱含期待——这就解释了为什么2015年 12月5日在上海大剧院上演的新版 《白毛女》 会获得如此大的关注——笔者在演出一周前就听说门票已经售罄了。
应该说,这种关注相当程度是因为文化部组织中国歌剧舞剧院复排的这一版融入了新要素、加入了新手段。另外,由第一、二代喜儿王昆、郭兰英任艺术顾问,第三代喜儿彭丽媛任艺术指导也是新版的一大看点,年轻的歌唱家雷佳作为第四代喜儿扮演者,人们禁不住要问,她会带给人们一个什么样的喜儿?
对 《白毛女》 为何成为经典,学界有不同的观点。有的说,它首次将革命内容和工农兵普通群众的艺术形象纳入歌剧当中,讴歌了底层普通民众的形象,这当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如果仅仅如此,它是难以长演不衰的,因为观众群体一直在变化,现在有多少观众会因主要角色的身份而产生共鸣? 还有的说,它在艺术上继承了民间歌舞的传统,借鉴了我国古典戏曲和西洋歌剧,塑造了各有特色的音乐形象,在继承民间音乐戏剧传统的基础上,对歌剧的民族新形式、民族演唱风格、民族音乐语言作出了富有成效的探索,这种说法相比前一种说法似乎更具说服力,但是依然无法解释人们对它的追捧。
必须承认,《白毛女》 的任何一个元素——音乐素材、舞台美术、唱腔安排、演唱方法、乐队编制、配器手法、和声语言——都在一定程度上为其成为经典产生了积极作用,但人们往往忽视了它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演唱者对它的演绎。事实上,一部作品的一度创作完成后,能否征服观众,很大程度依赖于二度创作,对一部歌剧来说,就是艺术家对主要角色的演绎和诠释,使一代一代形象鲜明的喜儿让人们对这部剧喜爱有加。
很少有一部中国歌剧像 《白毛女》 这样,将众多的民间戏曲艺术和现代歌剧的演唱相融合,这对任何一位喜儿的扮演者来说,都是一个艺术上的考验。这一考验不是来自演唱技巧,而是对人物、对艺术、对文化的深层次理解。从音乐上来说,天真活泼等待父亲归来的喜儿,用的音乐是“小白菜”、“青杨传”以表现喜儿的善良,在黄家打破沙锅用的是秦腔的哭腔,喜儿逃出黄家,使用的是梆子中滚板、尖板和二六的音乐手法,以表示反抗——对这些段落的演绎岂是不经过深度锤炼而能掌控的? 喜儿从天真无邪到毁灭再到重生,以及由此带来的内心感受和变化,这个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过程,岂是不经过深度理解而能演绎的?
从王昆到郭兰英再到彭丽媛,她们塑造的每一个喜儿都令人印象深刻,她们创造的喜儿成为了歌剧人物的经典形象,这对年轻的雷佳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能否成功? 在演出落幕后,我们可以给出明确的答案了——相信观看过雷佳演出的观众都会认为,雷佳创造了一个新的喜儿,令人欣喜!
通观全剧,雷佳对每一个唱段的演绎都非常的到位,不光是唱腔的演唱,而且包括了身段、对白、手眼无一不呈现了这部作品的精致。在表现戏剧冲突的明晰性,在解释精神变化和戏剧节奏的灵活转换方式方面,雷佳也做得极为出色。例如:在第一幕结束前,杨白劳被穆仁智带去黄世仁家,喜儿送杨白劳出门,落幕之际,喜儿长长地喊了一声:“爹……”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它饱含深情、依依不舍、莺回婉转、略带惊慌、不知所措,它同时又有着意味深长的情节暗示,如此丰富的信息包含在这一声充满戏曲意味的一个“爹”字里!许多人因为这一声喊,就落下热泪,雷佳的演绎就做到了这一点!
如果说,对声腔的演绎有前辈喜儿的版本可借鉴的话,对新增加的两个段落:一是由作曲家关峡新写的“我是人”这一唱段,二是喜儿与大春重逢相认时的“爱情二重唱”,则完全是雷佳自己独特的演绎。可以说,雷佳以自己的方式,给予了这部作品新的艺术美感和巨大的生命活力。
如果说,唱秧歌剧出身的王昆创造了“喜儿”这个形象,出身山西梆子科班的郭兰英立足于戏曲唱法传统、吸取了戏曲表演的身段和唱腔,学院派出身的彭丽媛赋予了喜儿巨大的戏剧张力、以学院派练就的发声体系将戏曲与歌剧进一步融合,那么,雷佳则以其清澈纯美、富于变化和穿透力的音质,以及具有独特表现力与感染力的表演,塑造了新一代的喜儿。
当然,雷佳的演绎是否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本文认为,答案也是肯定的。比如,在第二幕中,描写喜儿被奸污精神上所受的极度惨痛打击时,演唱的“刀杀我、斧砍我,你不该这样糟蹋我!”这一唱段,所使用的是与秦腔的哭腔接近的民族戏曲音调,以朗诵性的散板哭喊,表现喜儿的悲愤、无助和控诉。而此时喜儿扮演者雷佳却以衣冠整齐、发丝一缕不乱登场,这些都需要在接下来的表演中,进行更为细致的推敲。
但是,总的来说,雷佳以声音来塑造喜儿这一经典歌剧人物,对喜儿每个阶段的性格发展都表现得非常鲜明,她在塑造原汁原味的喜儿的同时又满足了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
现在,我们可以来回答本文标题所做的设问了,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喜儿? 答案是:我们需要一个离我们的生活很近、一个和我们具有深层文化符号认同的喜儿,她能够传承经典且回归艺术本质。这对于21世纪的人——那些天天上网、使用智能手机享受数码世界的人们来说尤为重要,换而言之,这个喜儿必须在尊重经典的同时,也应该适应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所幸,这场巡演我们欣喜地看到:雷佳饰演的喜儿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