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從當代詩歌史的角度來說,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無疑是變革時期政治抒情詩的最高成就之一。這主要是因為這首詩開啟了一個深刻的變化:1949年以后政治抒情詩中所形成的那種“政治傳聲筒”式的詩人“自我”,轉變為一個“個體反思性的自我”。這是深具歷史意義的轉變。
就顯意的層面來說,《小草在歌唱》因基於一個包含無限創痛的歷史事件,可以列為“傷痕文學”的范圍。但是如果透徹領會詩中“小草”這一意象的豐富含義和它所包孕的反思性質、批判意識,那麼,這首詩就不簡單是揭示傷痕的,而是深具反思性和批判性的作品。因此,從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學史的角度來說,“反思文學”的肇端可以說從《小草在歌唱》一詩就已經起始。尤顯可貴的是,《小草在歌唱》一詩比起大多數后來的“反思”作品,有一個更為深刻的層面,這就是它深具自我批判和自我剖析的思想精神。在“反思文學”中,隻有少數作家的作品具有這種自我批判、自我剖析的精神層面﹔而大多數“反思文學”作家是在把自己排除於反思批判之外,用理性的觀念(或深或淺)來對待那段慘痛的歷史。甚至直到今天,許多參與過那段痛苦歷史的作家(無論是被動還是主動參與)還是把自己應該承擔的那份責任交與歷史本身,從而把自己從中間“解脫”出來。所以,今天重讀《小草在歌唱》,我仍然被這首詩的這方面所震動,並對雷抒雁的詩性敏銳和詩性心源中生命意識感佩不已。
30多年前,當我坐在大學的圖書館第一次讀這首詩時,就為詩中厚重的批判式的激情所激動,特別是當讀到第二部分如下的詩句:
正是需要吶喊的荒野,
真理卻被把嘴封上!
黎明。一聲槍響,
在祖國遙遠的東方,
濺起一片血紅的霞光![ 雷抒雁:《激情編年——雷抒雁詩選》,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頁。]
我的血整個地凝固了,為這詩句的所凝結的悲劇性和爆發出來的激情所震撼,可以說這些詩句構成了整首詩的最強音﹔它像交響樂的主部主題一樣,在詩的第四部分以變奏的方式重復出現。我再次感到了震怵。這種震怵不僅來自於詩句的悲劇性揭示,而且來自於詩人對這些詩句的凝結所顯示出的力量和激情。這是具有時空穿透力的力量和激情,它使得整首詩越過了對具體事件的回應,成了對發生在自己親近的土地上的悲劇的質詢和詰難。這質詢和詰難將永遠回蕩在歷史的長空。這恐怕就是為什麼那麼多對張志新事件作出回應的詩篇中,惟獨這一首詩卓然獨出而被人們記住,並列於文學史的緣故吧。
《小草在歌唱》在整個表現上,具有多聲部對話或合唱的結構,這多聲部對話或合唱的結構使整個詩的質詢和詰難的意蘊顯得更加強烈。詩一開始,就是“風說”、“雨說”,使人始料未及而有橫空出世之感。而構成這多聲部合唱的,有“小草”,有作為具體歷史成員的“我”,有作為詩之緣起的那個“事件”,以及似乎是具有歷史之“眼”而目睹了那個事件並作出評價的“合唱隊”,而詩人之詩性“自我”,就在這“合唱隊”之中,“小草”的聲音在某種程度上也與這“合唱隊”的吟唱疊化在一起。
在這首詩的多聲部合唱中,詩人之“我”的質詢、詰難、自我考問和自我剖析以及對歷史的悲劇性懷疑,構成了復雜的旋律,就像是交響樂演奏中的第一小提琴,代表著反思、探索和質疑。就我所讀過的1978年以后的中國文學作品而言,除了巴金的《隨想錄》把自己置於歷史法庭而加以考問、並深具懺悔意識之外,隻有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同樣具有深具自我剖析和懺悔意識。在詩中,詩人直接將自己還原為那段充滿創痛的歷史承擔者,並無情地剖析自己:
我恨我自己,
竟睡的那麼死,
像喝過魔鬼的迷魂湯,
讓轔轔囚車,
碾過我僵死的心臟!
我是軍人,
卻不能挺身而出,
……
我慚愧我自己,
我是共產黨員,
卻不如小草,
讓她的血流進脈管,
日歷夜裡,不停歌唱……[ 雷抒雁:《激情編年——雷抒雁詩選》,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6頁。]
全詩共有五部分,這種自我剖析、自我批判、自我考問的熱切情感在第二和第三部分出現,並居於非常重要的地位,使整首詩對那段歷史的質詢和考問,變得異常沉重和深邃,它構成了整首詩的靈魂。我深信,真正迫使詩人對此事件作出詩的回應的,不單是出於對此事件的道德義憤,也不單是出於對發生在自己祖國的悲劇的震怖,而是義憤、震怖中的生命意識、自我質疑,是對自我反思的批判性領悟,迫使詩人寫了這首詩的。但是,中國社會都待那“十年”苦難的態度,是經歷了從“傷痕”到“反思”的歷史過程的。可在雷抒雁的這首詩中,對“傷痕”的悲劇性情感體驗、對“傷痕”的創痛性表達,卻是與生命意識的覺醒、自我反思、自我考問、自我批判、自我承擔同時爆發的,它們同時從詩人的詩性領悟中整體地閃現出來,同時從詩人的詩性心源中自我啟悟而出。這說明雷抒雁作為詩人的詩性心源的深厚、敏銳和博大,也顯示出詩人詩性領會中具有深刻的自我覺醒的層面,正是這自我覺醒的層面吟出了這樣的詩句:
如絲如縷的小草喲,
你在驕傲的歌唱,
感謝你用鞭子
抽在我的心上,
讓我清醒!
昏睡的生活,
比死更可悲,
愚昧的日子,
比豬更骯臟![ 同上書,第18頁。]
但是,也正是這詩性心源中自我生命意識覺醒的層面,使得詩人把那段變革的歷史揭示為內源於心的歷史,揭示為在每個人的自我生命中有其誕生之源的、自我成長的歷史。這是雷抒雁作為詩人的深刻之處,也是雷抒雁作為詩人的使命的奠基之所。
讀著這些自我考問的詩句,就連我這樣的未曾卷入那十年苦難的人,也有一種如芒在背的穿心的刺痛,有一種被千夫所指的發自靈魂的罪孽感。有誰能夠逃脫這種千夫所指的罪孽感呢?當然,這懺悔、自我剖析、自我考問,是針對自己的,但也是針對所有人的,是針對那段歷史的。正是這種自我剖析和批判,使得整首詩的批評意識顯得異常深刻和不容回避。但更為深刻的是,這種自我剖析和批判,標志著真正的覺醒,即一種內在自我的覺醒,一種生命意識的覺醒﹔沒有這自我剖析和批判,隻用一般的觀念來批判,那絕對不是一種覺醒的批判,而是一種外在的批判,一種把自己排除於歷史之外的批判。但如果這其中不以生命意識的覺醒為底蘊,那麼所有的質詢和懺悔,就會隻停留在道德層面,而缺乏真正的力量和應有的深度。雷抒雁在《小草在歌唱》中所進行的批判,正是有這種自己把自己置於歷史法庭的考問台上的自覺,而成為一種生命覺醒的批判,一種自我啟悟的批判。因為,隻有當人將自己作為歷史的主體,並為自己深處其中的歷史承擔責任時,這個人才是真正的人﹔由此產生的針對歷史錯誤的反思批判,才是可以走出歷史迷霧的悟性和生命之光。這個懺悔和自我解剖的“我”,構成了整首詩的多聲部合唱中渾厚的男低音,一個深具反思悟性的男低音。
雖然這首詩的標題是《小草在歌唱》,但“小草”這個意象作為多聲部合唱中的一個聲部,它的吟唱並不多。它往往出現於總合唱的間歇處,而且音調極為深遠、悠長,有一種於無聲處聽驚雷之感。如果說那個被置於歷史考問台上被自我質詢、自我剖析的反思性的“我”,是處於前景中的批判意識的話,那麼“小草”的聲部卻處於背景的深處,承擔著總體反思批判的任務,它使我想起的是古希臘悲劇演出中的合唱歌隊。
其實,沒有人能夠把“小草”這一意象的義含窮盡。那不會忘記慘痛歷史的“小草”,那吸收了先驅者鮮血的“小草”,那鞭打著“我”促使“我”覺醒的“小草”,既是歷史的見証者,又可以說是深藏於每個人心靈深處的正義之聲﹔既可以是作為歷史河流之河床的理性,又可以說是深藏於每個人心裡的良心﹔既可以是導引人們走過歷史之黑暗隧道的心智之光,又可以是生生不息的對生活的希望……也可能不是這裡所解釋的一切,它只是小草,生長於高原、峽谷、戈壁、田邊、河岸,它無處不在,遍及各地,它扎根於大地,對嚴寒和荒蕪隨時制造綠色的顛覆,而且“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但也正是這樣的“小草”,在中國文化中具有“母題”的性質。它是凝結了中國文化對平民化的歷史正義意識的表達,凝聚了中國文化對渺小但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的表達。它是一個特別平民化的意象,所以國語中有“草民”之說。
我一直驚異於雷抒雁對“小草”這個意象的詩性處理,是什麼樣的詩性領悟使他選擇了“小草”這樣的意象?是什麼樣的奠基性詩性心源使“小草”這個意象進入了他此時的詩性表達之中,而不採用其他的意象?就整個詩的多聲部對話或合唱的結構來說,“小草”這個意象所代表的聲部承擔著歷史的總體反思批判的使命,它比起詩人的“我”所呈現的自我批判更為深遠,更為高邁,更有回味的悠長感。這是因為,“小草”這個意象的平民化義含,它的渺小但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它的扎根土地而生展的形象,等等,都使得它所承擔的總體批判的意識具有一種源自大地的厚重和力量。
據此,我們會發現,詩人在這首詩中所表現的批判意識,在他的詩性領悟中就是源於大地的,是滋生於大地的生命力之中的,批判的反思意識正是“小草”滋生的土地之上生根發芽的。這比起那些從抽象的觀念,如抽象的人道主義所進行的批判,要顯得更為堅實,更有本土文化的意蘊。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在讀雷抒雁這個時期的詩作時,會深刻地感受到,在他的詩性領悟中,發生於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深刻歷史轉折,具有源發於內在生命的底蘊,具有源於自身覺醒的激情。
就這首詩而言,不僅它的反思批判和自我解剖的詩性打破了原來“傳聲筒”式的詩情表達方式,而且就其所形成的多聲部對話結構來說,更是從詩的形式上打破了原來政治抒情詩的“獨斷論”的口號形式,多聲部對話結構所形成的潛在的詩情空間和不同意象所形成的未可明言的思想義含,使其容量無限增大,從而具有了不可窮盡的魅力。如果反思中國詩歌史的歷史長河,還沒有雷抒雁在《小草在歌唱》中所創造的這種多聲部合唱和對話的結構的先例。屈原的《離騷》不是這樣,白居易的《長恨歌》不是這樣,郭沫若的《女神》也不是這樣。因此,我認為中國詩歌界對《小草在歌唱》中的多聲部對話和合唱的結構一直缺乏認識。或許,它已經從結構上表明了一種巨大的變化:從獨白、獨唱向多聲部對話的詩情式樣的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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