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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抒雁:變革時代的抒情詩人【6】

——雷抒雁詩作論

牛宏寶(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

2013年02月17日13:34    來源:人民網-文化頻道    手機看新聞

在進入“生活世界”后,除了了生命時間的體驗變成了雷抒雁不斷獲取詩性興會的根源外,在他后期的詩作中,鄉村經驗與都市經驗之間的斷裂體驗,也在他的內心制造詩性的爆發點。這其中也包蘊著詩人的感性生命時間的體驗。而鄉村經驗與都市經驗的巨大斷裂,是這變革三十年最重要的生活裂變: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卷入到了這一裂變之中。而就我閱讀的范圍看,在詩性寫作中,雷抒雁的詩對這一巨變的觸及,是最意味深長的。需要強調的是,雷抒雁詩性寫作中鄉村經驗與都市經驗的斷裂的主題,並非他有意識要制造鄉村與都市的對立而達成的,而是在他的詩性寫作中從他的詩性經驗的內部顯現出來的斷裂。這或許更為深刻地顯示了他的詩性寫作在把握這30多年的生活世界時的深刻和敏銳。

鄉村經驗與都市經驗之間的斷裂,在雷抒雁的詩性寫作中的爆發,早在他1982年所寫的著名長詩《父母之河》中,就已經凸顯出來。這首詩的第一節突如其來的蹦出:“我在繁華喧囂的都市/突然思念黃河”。[ 雷抒雁:《激情編年:從1979年到2008年》,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100頁。]在詩的第13節,都市的主題再次出現:

都市的層樓裡

沒有了黃河

沒有了那荒草雜樹

沒有了那深夜裡不息的吶喊

四月的風攜帶著細沙

突然把我的門窗搖撼

我才想起黃河

想起那卷著泥沙的河水拍打堤岸

當綠樹像火把

突然在路邊點燃

當紅潤的蘋果、金黃的梨子

在街頭突然出現

我就想起黃河

想起那血和汗的灌溉……

在這些詩句中,都市與黃河是疏離的,喚起黃河的記憶的是都市的風沙和街頭所陳列的水果。這裡都市的風沙與黃河所奉獻的水果之間隱藏著一種貧乏與豐足的對比。黃河所孕育的勞作的精神、豐足和生產的能力、民族的根性等等,都構成了都市生活的有力補充。因此可以說,《父母之河》是變革時代所開啟的“文化尋根”在詩歌領域的最早顯示和代表作品。整首詩對黃河的“思念”其實就是一種文化尋根。但這種文化尋根是一個深處斷裂中的都市人的尋根,這使得此種尋根具有了時代鮮明的印記。詩中對黃河的文化追尋的詩性想象,也主要的是對黃河所代表的中國農耕文化傳統的想象。在此,黃河既不能為他提供現代性的經驗,也不能提供都市生活的想象,而是一種對於父輩、祖先的文化根基的想象性探索。而這一切都是在一個離開了鄉村和土地的都市人的“無根”的欠缺感中爆發出來的想象。“黃河啊,我的黃河/在都市的繁華與喧囂中/我擠出一片寧靜/悄悄把你思念/我突然感到/感到一種隻有游子才有的/甩不掉的疚愧和眷戀”。這第14節中的詩句,用“擠”字點出了都市人的窘迫和黃河的豐富廣闊之間的對比。從上述分析中,我們可以發現,《父母之河》中所彰顯的都市與黃河所代表的鄉村之間的斷裂,同時也顯示出1980年代所形成的“尋根文學”的基本路徑:它一方面是一個開啟其現代性進程的民族,包括其中的個體,在渴望中探尋著能夠使他們走向現代性未來的文化支撐和文化資源﹔另一方面也顯示出這種“尋根”是一個深含文化斷裂的斷裂者的“尋根”。重要的是,其他尋根文學作者企圖掩蓋他們內在的這種傳統與現代、鄉村與都市的斷裂,但雷抒雁的《父母之河》則將這種斷裂變成了其詩性的爆發點。

但就雷抒雁詩性寫作中的鄉村與都市的斷裂主題而言,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主要是以一個身在“異鄉”的“異鄉人”身份對故鄉的懷念、追憶而表達出來的。如1980年的《白楊》,1981年的《離鄉人的故鄉》、《涇河,渭河》和1983年的《異鄉》、《故鄉的鳥語》等。當然讀雷抒雁的這些詩,我們能夠感受到其中一縷縷來自鄉土的情思,這是他童年的生活以及后來在黃河邊的農場工作很長時間有關。但在雷抒雁的這些詩中,一方面表達著一個在異鄉的人對故鄉的懷念和相思﹔但同時,他卻從未表達出回歸的思緒,而是更多的表達著他的遠行,他的候鳥心態。盡管他對鄉村-故鄉的追念使他的故鄉變得美麗,一種純朴的美麗,“思鄉的時候/連倒霉的烏鴉/也覺得可愛”(《故鄉的鳥語》),但他也知道“離鄉人的故鄉/是破碎的”。盡管他很清楚,“如同柳樹扎根在河邊/相思在血管裡扎根”(《離鄉人的故鄉》),但他從來沒有表達過類似中國傳統文人的歸田園的情懷,而是把自己這個“離鄉人”刻畫成遠行的大雁,或者風。“飛過三月暮雨,是我/飛過五更曉月,是我/一片片撕下帶血的羽毛/我唱著熱情的和憂傷的歌”(《那隻大雁是我》,1980)。在這些詩性的對故鄉的追憶中,雷抒雁顯然並不像“新文化運動”后的有些作家那樣將鄉村的故鄉田園化,以建構故鄉的田園與都市的對立,以便重溫傳統文人的歸田園的舊夢,而是為了遠行舉行著與鄉村-故鄉之間的告別儀式。詩人感受到的是遠行的緊迫性和必然性,同時他又唱著遠離故鄉的挽歌。這或許應該看做是對中國30年現代性進程中告別鄉村的一種隱喻式表達。

但在雷抒雁的詩中,於1987年以后,都市與鄉村的主題開始不再是告別的懷戀,而是斷裂和對立變得密集和尖銳起來。《播種者》(1988)、《濾塵》(1993)、《都市的布谷》(1994)、《檐前落雨》(1994)、《不知姓名的人》(1995)、《今夜無詩》(1995)、《斷流》(1995)、《採薇》(1996)、《穿越》(2006)等,都觸發於或隱含著這種斷裂感。《播種者》中,都市人在層樓間開出的巴掌大的地以及那塊地上生長的無花、無果、沒精打採的植物,都使詩人從鄉村的土地耕種者的眼中發現了都市人的可憐和無謂。盡管詩的最后用都市人需要的不是果實而是綠色,來緩解這種農人的耕種與都市人的種植之間的反差,但都市人對這樣的綠色的渴望其實反而彰顯出了都市人生活的非自然性。在《濾塵》中,森林的綠色、空氣和花草的爛漫自然,與都市生活的疲憊、機械的對比上的,“城在遠處嘶叫/夢中依舊抖不掉噪音”,因此詩人希望,“不要問時間,讓鐘安睡/陽光會來報告晨昏”。[ 雷抒雁:《踏塵而過》,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版,第183頁。]眼前落雨曾是人們獲得詩情的重要情境之一,但在都市高樓構成的深谷中,檐前的落雨卻聽不到聲音,變成了一種沒有意義的事情(《眼前落雨》)。在《都市的布谷》中,鄉村經驗與都市經驗之間的斷裂獲得了一個整體性的揭示:

高樓的峽谷裡

沒有四季

耕耘的日子

與收割錯亂

回去吧,布谷

你不要再苦苦的提醒

曾經的故事

已很遙遠

懶惰的播種者

誤了季節

收獲了飢餓

無人再知道這些故事了

都市不崇尚季節

布谷鳥,別再叫了

不要再白白啼血

飛回你的林子裡去吧

飛回你古老的傳說

你固執的提醒

已跌落在我耳邊

在這倦怠的黃昏

布谷鳥的民間故事曾經在黃河兩岸廣闊的小麥種植區域流傳,它是收獲和種植的故事,也是鄉村經驗的凝聚。每年的5-6月間,布谷鳥的叫聲曾經給人們帶來希望、忙碌和幸福的回味。但是,在都市的水泥鋼筋的樓房之間,布谷鳥的叫聲不僅不再與傳統的鄉村經驗發生關系,而且在都市中顯得很無謂。聽到它的人並不為它的到來而驚醒,也不再有傳統的漫長記憶的承載。都市的人對它無動於衷。這種斷裂是觸目驚心的。

《不知姓名的人》一詩,則是雷抒雁所寫的一首關於都市經驗的獨特的詩。都市不僅擠滿了不知姓名的人、汽車,它既是一個生產殺戮武器的地方,並為制造的殺戮武器喝彩的地方,它還是一個吞噬者,吞噬著鄉村所生產的一切,“一大捆一大捆叫做筷子的東西/舉著斧子/威脅著樹木的生長”。這裡既有對都市的恐懼,也有對都市的戲劇化處理。

但雷抒雁對鄉村經驗與都市經驗之間斷裂的體驗,既不是用鄉村經驗來批判都市經驗,也不是對鄉村經驗唱挽歌以反抗都市,更不是重復那種鄉村是純潔的,都市是邪惡的老調,用道德的批判來強化鄉村與都市的對立,而是把這種巨大的斷裂捕捉為生活世界的詩性的意象,把它體驗為生命時間的過程,或者將它轉化為生存的智慧,以獲取超越斷裂的意義。因為,對雷抒雁這樣的詩人,鄉村經驗是他生命中活生生的根,但都市又是他活生生的現在。他知道前者已經破碎,所以他的這些詩在為這些破碎的根唱著挽歌,但他並不想讓生活停止在這個記憶的根基上,而是把鄉村經驗與都市經驗的斷裂轉化為生命經驗的意義事件,從而獲取啟示。這可以在他的《採薇》一詩中獲得較為集中的觀察:

我得趁陽光飽滿的季節

採集一些植物 晾晒 腌漬

像我的父母那樣

留給我的孩子們

待他們飢餓時受用

我將選擇一些粗?的植物

如同玉米 或者高粱 谷子

以及覆蓋荒蕪土地的野菜

前輩人的腸胃裡

被這些東西塞得滿滿

許多人因它而生 因它而死

倒下開過如血的花朵

這些植物不分季節地域和土質

隻要需要

它們就會茁壯成森林

讓世界改變秩序

……

我將把這些植物磨成粉

裝在一袋裡

讓一代又一代人當成護身符

或者 以鈣的名義摻進奶粉

強壯都市孩子們的骨骼

如果能夠發出聲音

我希望以它們為鐘為鼓為隨時

可以被風吹響的鈴鐺

提醒沉睡和迷路的人們

在很多很多的食品裡

我以為維度不能沒有它們

它們又鹽的成分

可以給人們以及整個社會力量和趣味

我將尋找一些詞匯為它們命名

如“祖國”、“人民”、“犧牲”、“革命”

甚至“階級”什麼的[ 雷抒雁:《激情編年:從1979到2008年》,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290頁。]

這首詩中,都市對鄉村的遺忘,都市生活於鄉村生活經驗之間的斷裂,以另外一種方式被顯露出來,但在詩人這裡變成一種道德譴責,如“五谷不分”之類,而是變成了一種對生活和生命持久不變的基本元素的提煉。這首詩中顯示的是個智者對生活的總結。這正是雷抒雁后期詩性寫作的一個基本方式。

雷抒雁詩歌中顯露的鄉村經驗與都市經驗之間的斷裂以及他獨特的把握方式,在我看來恰恰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顯示了變革時代中國人生活的內在變遷:告別鄉村經驗,轉向以都市為核心的現代性經驗。雷抒雁沒有重復前人對這一主題的處理方式,也沒有迷戀於挽歌的吟唱,而是轉向了一種獨特的意義探尋的路徑。

(責任編輯:黃維、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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