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3日,來自上海的“魯庵印泥”在北京宣布復出,引起海內外書畫篆刻界的廣泛關注。
此時,這個成名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為齊白石、張大千、吳湖帆等多位書畫巨擘喜愛的國寶級印泥,距離它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悄然消失,已經過了半個世紀。
張魯庵:醉心研制好印泥
說及魯庵印泥,必然提到張魯庵先生。魯庵印泥就是他研創的。
張魯庵(1901-1962),名咀英,字魯庵,西泠印社早期會員,著名篆刻家和收藏家,浙江慈溪人,后定居上海,其父開設上海益元參行,又在杭州開設藥行。雖然家資殷富,張魯庵卻沒有紈?習氣,不過他對經商沒興趣,而是拜書畫篆刻大家趙叔孺為師,把畢生的精力和資本投入到印譜的收集、印的收藏和印泥的研制中。他精於收藏鑒賞,藏品極為豐富,逝世后家人遵其遺願,將1500多方圖章和300多幅書畫藏品捐給西泠印社。
印泥是中國特有的文房之寶,無論是文件簽署,還是金石書畫和歷史文物之鈐記,都要使用。據史書記載,印泥在我國已有2000年的歷史,最早的印泥是用粘土制的,用時用水浸濕,當時稱封泥。隋唐時,紙張出現,人們棄粘土而用朱砂,用水調和於印面后印在紙上,這就是印泥雛形。到了元代,又開始用油調和朱砂,逐漸發展成現代的印泥。
選擇印泥,就像選擇筆墨一樣,其品質好壞,直接影響藝術效果。因此,印泥在我國古代是文房不可或缺的。明清時代,書畫篆刻藝術空前發展,流派紛呈,印泥的選擇成了各派名家的重要事情。到了近代,一些書畫家、篆刻家及藝術愛好者加入到研創印泥的行列,誕生了八寶印泥、魯庵印泥、潛泉印泥等多個知名印泥。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人們還習慣地稱呼張魯庵為張咀英,這位來自富家的篆刻家,收藏了400多方印譜,潛心研究,出版專著,徜徉在篆刻藝術的海洋中,也萌生了研制中國最好印泥的念頭。他相信科學,另辟蹊徑,不惜巨資,進口了一些科研儀器和設備,購買了全國流行的29種印泥,聘請了幾位化學教授和工程師逐一進行印泥成分和數據分析。尤其是購買八寶印泥,當時就有一兩印泥一兩黃金的說法,售價幾十銀元,可張咀英不計成本,買回研究,發現它的朱砂細微到竟能打穿濾紙,於是就高價雇請工人打磨朱砂,作為研制印泥的一道主料。就這樣,張咀英開展了成百上千次的試驗,對朱砂、蓖麻油、艾絨三種制作印泥的主要原料進行分析搭配,還對輔料添加和制作工藝流程做了改進,形成了50多張制造印泥的方子,記錄在案。張咀英把由這些方子而生產的印泥送給藝林好友,獲得好評,其中用49號方子所產的印泥最受齊白石、張大千、吳湖帆等名家歡迎,用該方生產的印泥色似紅緞、稠如面筋、狀若絲絨,具有鮮艷雅麗、質薄勻淨、細膩溫潤、歷久不變等特點,成為這些大師的首選。至此,以創制者張咀英的字而命名的“魯庵印泥”出世,躋身知名印泥行列。
張魯庵做印泥,不是為了掙錢,而是出於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深熱愛,故以玩的心態,不計成本地做印泥,做好后贈與志同道合的友人。從上世紀三十年代魯庵印泥叫響,到1962年張魯庵去世,近30年時間裡,張魯庵一直默默地調制生產著魯庵印泥,送給那些朋友。他有兩兒四女,但孩子們都各有事業,對魯庵印泥興趣不大。他因病去世后,魯庵印泥就沒有人生產了,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高式熊:一見如故得真傳
然而,最受書畫家歡迎的魯庵印泥49號秘方沒有失傳,張魯庵在逝世前把他傳給了高式熊。
這位老人如今93歲高齡,耳不聾、眼不花,精神矍爍,是我國著名書法家和篆刻家,上海市文史館館員。是他,按照張魯庵遺願,把49號秘方捐給了國家,又多方奔走呼吁,使得魯庵印泥終於復出,並成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他也成為國家認可的魯庵印泥第二代傳人。
高式熊,1921年生,浙江鄞縣人。其父高振霄是新中國上海市第一批文史館館員、書法家。他幼承家學,深愛篆刻,書法得到父親親授,15歲偶然得到一把刻字刀,始以書法、刻印和研究印譜為樂。那時,高家就居住在現在的延安中路913弄78號,藝林人物常常來此交流探討,高式熊耳濡目染,進步很快。海上名家趙叔孺是高振霄的朋友,高式熊便經常隨父到趙家玩。20歲那年的一天,高式熊帶了幾件自己的篆刻圖章前去請教,趙叔孺一看,立馬喊好,告其父后生可畏,一定要培養。並向高式熊介紹了他的學生張咀英。西泠印社創始人之一的王福庵也對高式熊多次進行藝術上的指導。
沒過幾天,張咀英帶高式熊來到他那如今位於重慶路石庫門片區的家,把三間屋一間間地推開,裡面全是他收藏的印譜。高式熊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張咀英指著印譜對高式熊說:“這些東西你喜歡,但你不用買,也買不起,你好好看,好好琢磨,將來我把所有東西都給你。”並拿出一盒印泥贈與高式熊。幾天后,張咀英帶著一個包來到高家,裡面裝有十多本印譜,這些印譜當時就賣幾千塊一本。他把包交給高式熊,上面附了一張印譜清單。他讓高式熊先看這幾本,看完后再按照清單去換。隨后一年裡,高式熊一有空就往張家跑,把張家收藏的400多本印譜看了一遍,邊看邊與張咀英切磋,這令高式熊眼界大開。
就這樣,兩位相差21歲的篆刻家,因共同的愛好和趙叔孺的搭橋,一見如故,成了忘年交。張魯庵制作印泥時,就帶著高式熊,邊做邊教,還專門為高式熊安置了一張辦公桌。解放后,高式熊去張家更勤了,基本上每周都去兩三天,兩人或看印譜、或做印泥,經年累月,高式熊掌握了魯庵印泥的制作技術。每次制作印泥,張魯庵都自己備好材料,他對高式熊說,制作印泥的方子是死的,料是最重要的。
“那時沒有傳人之說,也沒有非遺之說,我和魯庵先生就是好朋友,20年的交情,他信任我,我敬重他,他把技術傳我,又把最好的秘方給我,我當然要完成他的遺願。”高式熊說。
遺憾的是,1962年張魯庵去世后,由於文化大環境的變化,魯庵印泥和文房四寶中的名品一樣,漸漸銷聲匿跡。
1982年,高式熊退休,他心中最牽挂的就是魯庵印泥的傳承。作為知名的書法家和篆刻家,也是印學鑒定專家,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奔走在有關機構、企業、書畫篆刻家和投資人之間,一遍遍講著魯庵印泥的文化地位和復出意義,一次次地參與到恢復制作魯庵印泥的試驗中。其間,日本、台灣等地人士開出高價,勸說高式熊把魯庵印泥49號秘方交給他們生產,他都不為所動。進入新世紀,上海市靜安區決定對魯庵印泥進行保護和挖掘,經過多年努力,魯庵印泥在2005年列為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2008年又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與八寶印泥一道構成印泥界僅有的兩個非物質文化遺產。在靜安區政府的幫助下,2013年1月31日,魯庵印泥制作技藝傳習所在靜安區石門一路15號挂牌成立,93歲的高式熊親任主任,並收徒李耘萍和高定珠,魯庵印泥有了第三代傳人。
高式熊說:“我很幸運,認識了張魯庵這個朋友,我又身體好,趕上了文化繁榮的好時代,魯庵印泥能在今天復出,離不開大家的重視和扶持。”
李耘萍:印泥大師入“魯庵”
在我國首批40多位文房四寶藝術大師中,李耘萍是唯一的一位印泥藝術大師。從1963年起,她在印泥行業裡浸染了50年,很早就是另一種知名印泥“潛泉印泥”的第三代傳人。隨著2013年正式拜師成為魯庵印泥的第三代傳人,她也成為印泥業唯一的兩種知名印泥的傳承人。
印泥生產的主要原料是朱砂、蓖麻油和艾絨,這些看似到處都有的東西,因為礦床、氣候和技術工藝的不同,質量大不一樣。比如朱砂,主要成分是硫化汞,是地表或地下水在循環中從地殼中帶來的汞物質、在淺層低溫條件下與硫氧化而成的物質,形成過程就很講究,頂好的朱砂研磨后可以穿透濾紙。再如艾絨,是艾草葉子經過多道工序加工后抽出的纖維,好的艾絨長度可達10多厘米,這就需要有適宜優質艾草生長的自然環境。
1963年,李耘萍進入上海西泠印社,擔負起潛泉印泥第三代傳人的重任。潛泉印泥為吳隱創制,他是西泠印社創始人之一,字石潛,號潛泉,工書畫、善刻印,尤愛收集古印。他的夫人孫織雲也是一位刻印名手,這對夫婦精於制作印泥,頗有名氣。1904年杭州西泠印社成立時,首任社長吳昌碩十分欣賞吳隱夫婦為他制作的印泥,就鼓勵他們創辦一個印泥企業,以適應建社以后篆刻業發展的需要。吳隱夫婦便於當年來到上海自設分社,仍名西泠印社,自產自銷潛泉印泥,同時收集出版印譜。潛泉印泥制作精細,配方嚴格,具有質地細膩、色澤沉著、冬不凝凍、夏不透油、時間愈久光色愈鮮、印在紙上富有立體感等優點,不久還流傳到日本。后來,吳隱把潛泉印泥的技術傳給了兒子吳振平和兒媳丁卓英,李耘萍則是吳振平和丁卓英的學生。改革開放后,在李耘萍帶領下,上海西泠印社生產的潛泉印泥獲得過輕工部出口創匯先進產品、上海市出口優質產品、世博會金獎產品等榮譽。
李耘萍對印泥生產和技術情有獨鐘。她十分注重印泥原材料的質量,制作印泥所用的蓖麻油是伏天放在太陽下晒三年后才用,這使得蓖麻油的厚度、粘度、酸度達到上乘。福建漳州某個山谷的日照和水分非常適合生產高質量的艾絨,種植的艾草葉子一面綠色一面白色,纖維素最高,木質素最低,灰分最少,她就在那裡建立了種植基地。上世紀八十年代,她還從漳州帶回種子和苗在江浙一帶試種,但質量遠遠不如原產地,這使李耘萍意識到,好的艾絨是有地域限制的,隨著那裡的種艾農民越來越少,好艾絨很可能也會越來越少。她跑到漳州基地對農民說:我出錢雇你們種,不會讓你們覺得種艾草不劃算。當時,化肥緊俏,農民提出買不到,她立即跑回上海找到有關領導,批出化肥指標,又馬不停蹄地帶著化肥趕到漳州。就這樣,經過李耘萍和漳州種艾農民的長期合作,這塊優質艾絨的原料基地得以保留至今,不過面積已經萎縮不少。
30多年前,正在奔走呼吁的高式熊認識了李耘萍,提出恢復生產魯庵印泥的想法。看到昔日大名鼎鼎的魯庵印泥的秘方,李耘萍十分欣喜,當即答應。然而那時候,她還是上海西泠印社印泥廠的負責人,忙於企業的經營管理,加上孩子小,隻能擠出業余時間,使魯庵印泥復出的研制工作時斷時續。同時,在研制過程中,李耘萍不由自主地用了些潛泉印泥的制作方法,雖然使用效果接近,也得到高式熊的鼓勵,但她清楚還是沒能達到魯庵印泥特有的效果。她終於明白,中華藝術博大精深,印泥藝術也各自成派。研制魯庵印泥,自己以往是自信,以后還要有科學的數據分析。進入新世紀,她退休了,在眾多書畫篆刻家的鼓勵下,創辦了上海耘萍工藝品有限公司,也接續起魯庵印泥的研制。李耘萍購入多台分析儀器展開分析試驗,對魯庵印泥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終於在2005年,理想的魯庵印泥研制成功了。望著用新研制的魯庵印泥蓋出的印章,高式熊仿佛回到了早年,他對李耘萍說:“你不愧為印泥大師啊。”
隨后的三年裡,為了復出這一共同目標,高式熊、李耘萍和有關人員也走到一起,生產出魯庵印泥,交與京滬名家試用,均獲好評。盡管受到原料、精力的限制,產量不大,也不外賣,但畢竟步入生產性保護的道路,還建立起傳習所,兩位老人終於不久前在京宣布:魯庵印泥復出!
中國文房四寶協會副會長、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有限公司總經理杜弘說,中國的文房四寶行業有許多非遺項目,有的鎖起來了,有的供起來了,隨著傳承人的故去就失傳了。而魯庵印泥通過生產性保護,探索出一條非遺保護路徑。
據李耘萍介紹,現在跟種艾農民打交道,是根子葉子一起收購,大約十斤才收獲一斤艾葉,晒干后剝皮抽筋,不管長短,所得艾絨隻有一兩。就是這一兩艾絨裡,大部分也是短絨,高檔艾絨隻有幾根。而魯庵印泥就是使用高檔艾絨,單從這點講成本就很高。“現在,艾草生產靠天吃飯,種的人又少了,好的艾絨怕是不多了。”
聽得出,興奮之余,她更多的是擔心。
魯庵印泥:文化遺產會傳承
李耘萍的擔心,也是整個文房四寶行業的憂慮。
以筆為例,別說用毛筆,就連鋼筆、鉛筆也少有人用。京派毛筆藝術大師武京生介紹,京城毛筆業最盛時有從業人員一萬多人,現在隻有20多人,能做出接近他制筆水平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京都狀元富陽紙,十件元書考進士。”說的是紅極幾百年的浙江富陽元書紙,如今,還有多少學子知曉“元書紙”的大名呢?富陽紙業固然依舊繁華,但神奇的手工造紙工藝正在消失,元書紙后繼乏人,而且由少數農戶生產的元書紙,質量大不如前。或許,宣紙的名氣至今不減,但若到傳統產地安徽涇縣走走,會看到宣紙生產的艱辛,而這正是廠家難以招到年輕工人的主要因素。
印泥業也是青黃不接,知名牌子不過幾家,年利潤不高甚至虧損,沒有年輕人願意學。拿李耘萍現在領導的耘萍工藝品公司來說,多年來就一直為招不到合適的工人發愁,所帶徒弟也一個個離開了。她說:“真正的印泥全是手工生產,工序繁雜,活計很累,幾年做下來,手都會變形,太臟太累,工資又太低,誰還願意學?沒辦法,我把自己的兒子拉下了水。”
李耘萍的兒子田旭峰曾留學日本,研究生畢業后在滬找了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但經不住媽媽的苦口婆心,最終辭職投身印泥業。
上海市書協理事陳標說,上海書畫界有兩個寶貝,一個是朵雲軒的木刻水印技術,一個是魯庵印泥。現在,魯庵印泥的傳習所已經成立,有關方面正考慮在上海建立印泥博物館,不管印泥業如何發展,建起傳習所和博物館,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對魯庵印泥加以保護,讓這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下去,發揚光大。記者 樊江洪
(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