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安徽六安街頭一幅“二十四孝”中“埋兒奉母”的公益廣告引起了網友的廣泛批評。
在傳統文化日漸受到人們重視的今天,“二十四孝”作為傳統時代教化的經典之作,也同樣在無數大街小巷中的宣傳欄、廣告牌上出現。然而,這一現象卻並不能獲得一致的贊同,特別是其中諸如“埋兒奉母”之類,更是引起了許多人的反感和批評,有批評者認為,“這種違背人性的故事,是否真的有必要宣傳”?也有人認為,“郭巨埋兒的故事,放在今天,有悖於生命權平等的原則,也是一種犯罪行為,即便是犯罪中止,沒有最終實施,但需要擔負刑事責任。”
一個與現代社會基本價值和倫理完全相悖的故事,如何成為公益廣告的主題?又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著名學者、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河說:“如果做這個廣告的人是故意的,那就是給弘揚傳統文化抹黑,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就是不懂如何弘揚傳統文化”。
弘揚傳統文化,本來是好事,但是好事為何卻成為批評的對象?李河說“傳統文化拿過來之后,也需要有一個理解和選擇的過程,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有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有些是不適合現代社會的,有些是自相矛盾的,有些是一直都有爭議。因此,傳統文化的弘揚,需要一個討論、論証的機制,誕生一種解釋的競爭,才能知道哪些可以轉化,哪些不能”。
弘揚傳統需要規則
北京晨報:一幅“埋兒奉母”的公益廣告引發了眾多的批評和不滿,在您看來這樣的現象是如何產生的?
李河:傳統文化,無非是發生在歷史上的文化現象,我們常說三代人記憶,傳統文化也可以說是在三代人以前,進入到正史、進入到文獻記載的文化現象。比如一些經典文獻,或者和經典文獻相關的輔助性的文獻,像《二十四孝》、《三字經》之類,都是屬於傳統時代教化系統的典籍。
北京晨報:傳統時代的文化遺產,在今天看來並非都能獲得人們的認同?
李河:傳統文化拿過來之后,有一些理解和選擇的過程。在百年前,《二十四孝》曾經作為批判“吃人的禮教”的一個對象,今天的人們開始反思,認為那個時代對於傳統文化的一些批判,和特殊時代的環境有關,救亡的主題濃。實際上今天也是一個激烈的時代,缺少民族認同,很多東西,不論是不是普遍的,都被冠以西方的名義。因此,很多人主張從傳統文化中尋找民族認同,主張恢復傳統。但是,恢復古代的文化,其實依然有一個選擇的問題,不加選擇地拿來,就可能引起反感。
百年前的文化維新時代,“二十四孝”曾經是眾多文化名家批判的對象,魯迅在《二十四孝圖》中寫道他看“埋兒奉母”故事時的感受:“我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黃金一釜,這才覺得輕鬆。然而我已經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並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從此總怕聽到我的父母愁窮,怕看見我的白發的祖母,總覺得她是和我不兩立,至少,也是一個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礙的人”。
百年后的今天,傳統文化再次復興,然而,又如何應對傳統文化中那些“違反人性”、“違背人道”的東西呢?李河說:“現代社會和基本游戲規則變了,因此,照搬傳統文化顯然並不現實,也不可能。但現代社會也是一個開放的社會,傳統文化進入,並沒有問題,有一些東西轉化為適合現代人生活的文化,也同樣可以。重要的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去弘揚傳統文化,而方式有時候比態度更重要”。
忠孝第一的傳統社會
北京晨報:孝是傳統社會中最重要的倫理之一,也是中國文化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它是如何成為倫理的核心的?
李河:孝作為傳統社會中最重要的規范,不僅僅體現在私領域中,它的發生很早,但是成為家庭關系的核心,確實是從孔子開始,從儒家開始。其原因和傳統的政治倫理規則有關。在傳統的家國天下系統中,家作為國的一個基本單位,當然有的地方還有宗族,國則是放大的家。個人對於這兩個層次的共同體有著統一的倫理關系,對家庭宗族是孝,對國是忠。家國一體正是傳統政治倫理的基本框架。從孔子設計,到歷朝大力的推廣,使得這一整套倫理規范最終成為一種最高的倫理。
北京晨報:在今天為什麼有些傳統文化會遭遇批評呢?
李河:現代社會的基本框架變了,基本的游戲規則變了,傳統的家國一體的規則發生了重大變化,家庭依舊是社會的一個單位,但不能繼續把忠和孝作為兩個頂級的倫理關系去治理社會。它和平等、自由等現代的基本觀念是沖突的。
百年之中的觀念變化
北京晨報:二十四孝曾經作為批判“禮教吃人”的証據,但在今天,這樣的觀念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是如何產生的?
李河:百年前,是中國知識分子普遍檢討自己國家是否存在文化、制度上缺陷的時代。一方面,1840年以后,中國不幸的命運他們都切身感受,一方面,開眼看世界,發達國家的狀態他們也都看到了。這給他們那些第一代、第二代看到世界的人們帶來的顛覆感最強。所以他們開始從文化、科技、政治、教育等諸多方面開始檢討。其中對宋代以后的禮教的檢討尤其激烈。“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可以說那是一個文化的維新時代。那個時代對傳統文化的批評沒有問題,不批評,不激烈地批評,就無以表達他們的震撼和焦慮。
北京晨報:很多人主張現在應該重新思考傳統文化的價值,究竟應該怎麼思考?
李河:歷史發展到現在,回過頭來看,過去的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的批評是否有點兒過了。這沒問題,重新思考,甚至反駁當時知識分子的批評,也都可以。但是反駁不等於徹底否定,也不等於要不加揀摘地弘揚傳統文化。
方式比態度重要
北京晨報:那麼在您看來,弘揚傳統文化應該怎麼做?
李河:傳統文化的弘揚現在面臨兩大問題,第一是傳統文化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去弘揚,而具體的方式要比態度更重要。第二,如何評價百年前文化維新時代對於傳統文化的批判。重新評價依然包含限度的問題。比如說孝,在傳統社會作為家庭倫理的第一規范的地位,絕對是拿不回來了,不可能把孝凌駕在平等、尊重、培養尊嚴等等原則之上。再如,傳統的私學,作為傳統時代主要的教育體系的地位,肯定也拿不回來了,不可能把所有的現在學校都廢除,讓私學重新成為教育的主體。
北京晨報:那麼這些東西如何和現代社會相融呢?
李河:這就是轉化的問題,現代社會是一個開放的社會,它不會拒絕傳統文化的進入,多元的文化體系,本身也並不會排斥傳統文化,比如說孝,可以把它作為一個元素,進入到現代家庭關系中,培養人尊重父母、感恩等情感。再如私學,也可以作為民辦學校的一種,都可以自由發展。所以,弘揚傳統沒有問題,但就怕跳出來幾個穿古裝的古人,給人感覺好像是偽劣產品,偽劣並非說古代沒有,而是它以完全和現代社會相悖的形式出現,和現代的觀念、價值發生沖突,就如“埋兒奉母”之類,肯定會引起人們的批評和反感。
弘揚傳統不能長官意志
北京晨報:把“埋兒奉母”做成公益廣告之類的行為,為什麼會出現?
李河:弘揚傳統,往往會出現一些食古不化的現象,食古不化又有兩類,一類是一切照搬,不知今夕何夕,一類是自己本身不了解傳統,感覺是古代的就拿來。但事實上,並非所有的都能拿來,諸如郭巨埋兒、小腳之類,都不行。僅僅說孝,也有很多東西是和現代法治觀念沖突的,比如無違、色難,比如庭訓的傳統,論語中說孔子的兒子孔鯉“趨而過庭”,等等,這些在現在是不適合的。
北京晨報:如何才能避免這樣的現象發生呢?
李河:弘揚傳統文化,首先要避免長官意志,把弘揚變成命令。中國在很長的時間裡,隻有國家沒有社會,沒有一個開放的社會,權力和官員的意志往往被放大,長官意志往往成為下面人諂媚的理由,因此總會出現一些麻煩的事情。在今天,應該盡可能避免這樣的事情。其二是要避免照搬,弘揚傳統的倫理可以,但絕不能把古代政治倫理體系中的地位重新拿來,不能把忠作為公務員的第一規范,不能把孝作為家庭倫理的第一規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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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學鑾:孝不能逾界
“埋兒奉母”的故事曾經是“禮教吃人”的反面典范,在今天沉渣泛起,究竟應該如何看待,著名社會學家、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夏學鑾說:“傳統的孝道之中,有很多把一方關系絕對化的問題,是傳統文化中的糟粕,不能輕易拿來。弘揚孝道本身也是好事,但是不能過界,不能違背人性”。
夏學鑾認為:“轉型時代,家庭關系家庭倫理面臨重要的挑戰,不少家庭中,孩子不養父母、兄弟成仇,因此,弘揚傳統的孝道無疑是一件好事。但是好事不能變成壞事,諸如殺死孩子,供養母親之類的故事,本身就是違反人性的,不應該加以宣傳。今天的家庭關系,注重人人平等,對於長輩,應該是尊重,而非傳統孝道中的那種絕對化的遵從、順從,過分強調家長的權威是傳統文化中應該注意的問題,而不是弘揚的對象”。晨報記者 周懷宗
-典故
郭巨埋兒
出自《二十四孝》,干寶的《搜神記》卷十一收錄三則鯉魚自動破冰彈跳的故事,主角有王祥、王延、楚僚等三人﹔敦煌藏經洞發現的佛教變文《二十四孝押座文》是中國最早的“二十四孝”作品﹔南宋時期的畫家趙子固有“二十四孝書畫合璧”一圖﹔元代郭居敬編《二十四孝》,作序並配以詩文,成為宣傳孝道的通俗讀物。郭巨埋兒的故事,講述晉代人郭巨家境貧困,妻子生一男孩,郭巨擔心養這個孩子,必然影響供養母親,遂和妻子商議:“兒子可以再有,母親死了不能復活,不如埋掉兒子,節省些糧食供養母親。”當他們挖坑時,在地下二尺處忽見一壇黃金,上書“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夫妻得到黃金,回家孝敬母親,並得以兼養孩子。
(來源:北京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