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经验丰富的牙医、潜心研究黄种人艺术天赋并写成《黄书》、谱出脍炙人口的对唱情歌《广岛之恋》、将自己的八段情史编纂而成2000字的《神曲》,看似外表普通且温和的张洪量,却用每一次惊人壮举证明着自己的存在,而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拍出一部像样的电影。
2000年进行硕士论文拍摄。
近日来的社交网络上,一首张洪量制造,歌词长达2000余字的《神曲》挑动着听者的神经。是勇气颠覆,还是实验奇葩,争议与赞美并行。而这一复出的动作确实做到了一鸣惊人,甚至让人一时间无法将他同那个与莫文蔚对唱《广岛之恋》的张洪量对应。这个对于九零后来说略显陌生的大叔,除了这一曲对唱经典外,其作品《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也曾被列进时代记忆,他更是打造过《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等作品的情歌圣手。资历颇深的张洪量并非博噱头的奇葩,除了彼时乐坛上可视化的成绩外,其牙医的身份,已完成的探索黄种人奥秘的《黄书》,以及进行到一半的电影梦足以证明其神奇经历的合理性。在与新京报对话的过程中,他不仅解密了《神曲》个人情史的现实对应,更道出了《广岛之恋》背后的曲折离奇,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也正像一个圆环,被一枚枚故事串联。
一半牙医
制作人的薪酬是牙医的1/20
新京报:很好奇,与歌手平行的,你的牙医身份处于怎样一个状态?决心复出继续音乐之路又是怎样发生的?
张洪量:做牙医其实一样的,都是朝九晚五,固定排班那种。近两年,我会花一些时间来做艺术相关、写书等工作,终于今年1月1日决定要回来继续做音乐。严格讲是2月1日,在决定复出前我又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来确认这个想法不是一时冲动。(笑)所以在这个期间,我也把牙医的工作交代给诊所里的其他医生,唯一一个需要我照顾的植牙病人比较特殊。因为植牙病人我是终身服务的,只要他找我,我就一定要回诊所。当然我还有一个植牙老师,他可以帮助我。一般植牙分三年成功率和五年成功率。目前为止感谢上帝,我是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新京报:那么,为什么今年1月1日是转折点呢?
张洪量:这个与我出书有关。2013年到2014年期间,我都活在《黄书》的世界里,其中我撰写了很多艺术上的黄种人美学的建立以及我们从事文艺事业的人该如何朝着黄种人擅长的艺术方向去推进。无论是音乐、美术以及舞蹈,这十几年间我都在思考这件事,并走遍世界的各个角落去进行观察、论证。但后来我意识到事情并没有向着我期待的路线发展。虽然也有人在同步探索,但并不多。于是我觉得自己应该去参与其中,而并非讲一讲。翻来覆去,最终在今年年初,下了这个决定。
新京报:退回到最初,选择牙医这个职业是与父亲有关?
张洪量:对,是他期待我做医生。我父亲是做工程的。小时候他常常给我讲一句话,“工字出头的话就入土了”,意思是觉得做工没前途。他的概念里,学医是最棒的工作,薪水高,社会地位也高,他一直遗憾没有做成医生。1984年,完成六年学业后我从台北医学院牙医学系毕业,在医院工作两年后开诊所,差不多有五年的临床经验。因为第一张唱片《祭文》卖得太差,所以出完第一张我还在继续做牙医。后来还是不死心,那时候王杰卖得很好,我想我也不会比他差嘛,决心已定要写出好歌来。那时候刚好滚石找我去当制作人,于是我决定把诊所关掉到滚石上班。酬劳方面差很多,那时候我上班一个月才赚一万五千块,其实我做医生月收入已超过十几二十万了。所以我妈妈、爸爸都气得半死,说你唱片已经不成功了,还要继续搞,收入还差那么多。但我还是毅然关掉了诊所,直到2001年都没有再做牙医,就像今年1月1日的决定。
遇到粉丝来看牙我一律拒绝
新京报:那后来又回归到牙医行当是什么原因?
张洪量:原因是爸爸年纪大了,彼时我也刚好认识我老婆。我父亲是1927年生人,2001年已经74岁了。六十几岁还不觉得,但那会儿我突然意识到他真的老了,头发变得好白。老人家很传统,希望我结婚生子,有一份像样的工作。2001年我在电影工作室做副导演,本来要回台湾拍偶像剧,但没成,那时候又不想做唱片,于是我重新思考了人生到底要做什么,后来想到最好的事情就是对爸爸尽一些孝道。于是就继续和老婆来往,重新做回牙医。再回去做牙医其实压力很大,主要并非是来自技术上的,因为毕竟有临床经验,再上手很快,这个跟开车是一个道理。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那会儿已经有很多人认识你,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如何平衡则是个难题。希望病人平常心,你自己也需要平常心,两个都不容易,比较难克服。就这样一直到2014年,牙医做到专科医师,老婆有了,小孩子也长大了,他的期待都满足了,也看到我真的很努力,花很多时间去学习读书,研究植牙的案子,心情好得很。
新京报:你刚才也提到后来继续牙医身份的压力来自医患关系的平衡,所以很好奇遇到粉丝就医的情况多吗,你又是怎样处理的?
张洪量:有很多。我的诊所用的是真名,没有用艺名,我的牙医师证书上,专科证书上,都是我自己的名字。很多人看病的时候,如果他确实不知道我也在那个诊所,就会以为同名同姓,不会真的想到我在看病。你也知道,牙医看病的时候一定是戴着口罩,SARS的时候还要戴三层,所以一眼看过去很难认出来。当然也有少数眼尖的,他不问,我就不提,照常看病。后来发现有些病人真的是因为我而来,第二次我会马上把他派给其他医生。我觉得如果是歌迷来看病,那么我们的关系已经不正常了,所以一定会排除掉。后来还有借用保健卡,换个名字来挂号的,但都被我拒绝了。我是绝对不给歌迷看病的,对他们也不好。好在我们诊所有很多医生,二百多个人,所以你问我怎么调配时间,自然很容易,我不看还有别人在看。(笑)
婚姻
《神曲》里没有加入我跟妻子(立陶宛人Jekaterina,曾为名体操运动员)的感情故事。我这个人都是要事后才会去写,你看到我写我老婆了,那我们肯定不在一起了。(那么你们是怎么发生交集的呢?)是路上捡到的,一见钟情。(笑)大概是2000年左右,我去拍肖邦的纪录片,波兰华沙,下大雪,在爱尔兰酒吧碰到。和她见面没多久,我就说“你会嫁给我”,就这么快,完全不可思议。后来因为她怀孕了,语言以及工作等因素,我们选择在香港落脚。再后来为了让小孩子可以学好中文,痛下决心一起回到了台湾,也就是我重新回去做牙医的开始。所以每件事情都是有关联的。线拉来拉去不会混乱,因为都是真实的剧情。
一半电影梦
《霸王别姬》告诉我拍电影很难
新京报:知道你对电影有着很特殊的情感,甚至在音乐事业上升的阶段转去纽约大学去读电影。这种情结是怎么发生的,决定出去深造的契机又是什么?
张洪量: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拍电影,而比较有明确的想法和行动是因为1990年,我跟《霸王别姬》的剧组混了一个月。最初是滚石的老板问我有一个电影的案子你有没有兴趣。一开始也不是很清楚状况,但读了剧本觉得真是太好了,我一定要去配电影原声,写主题曲,做这张唱片,也就是《霸王别姬》原声带的制作人。后来配乐部分被赵季平抢去了,主题曲工作被李宗盛用行政权力抢去了,不过我也没什么损失,跟了一个月,坐在导演组的监视器旁边学拍电影。
新京报:那么在这一个月的过程中哪些积累是触动到你,引发后来的决定的?
张洪量:我体会最深的一点,就是我所学不足。我之前抱着一大堆电影梦,事实上根本没有这个技术去完成我要拍的画面,或者是想要完成的故事。还有一点,我做唱片,词曲、编曲,甚至制作都可以自己包办,做牙医也可以独立完成,只有电影不行,是一个团队,所有我想做的事情是没有办法不靠组织的力量去完成的。事到如今,25年了,我还没有拍出来。所以倒过来想,我要先有一个组织好好帮我,才能去完成电影梦。
新京报:所以,因为《霸王别姬》察觉到不足才决定去纽约的?期间又学到了什么呢?
张洪量:对。其实是我先拍了一些东西,意识到不足,看了《霸王别姬》才决定去纽约学习影视相关的东西,后来拍了两支MV,发现根本不行,所以1995年我又再去念了一个正式学位。在纽约学到的经验是美国训练电影的方式。他们的要求是每个人紧守本分。拍电影好像是一台大型机器,你只需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最重要的是不要去帮别人,那是他的工作。这一点跟医学训练很像,开刀的时候,该切的切,该麻醉的麻醉,不要去做别人的事情。
《末代皇帝》就是“天作之合”
新京报:作为李安的校友,你们是否曾经有过交集呢?
张洪量:他比我早十年,交集不多,有一点点。后来我们在台湾碰面,他觉得我从一个歌手转行应该是对电影蛮有狂热的,所以曾经邀请我去他的工作室看《冰风暴》的剪辑和后期。那时候他还没有拿两个奥斯卡,印象里他人很好,做事方法也非常令人欣赏。
新京报:那么作为一个有电影梦的个体,你喜欢哪些类型的作品,自己期待的发展方向又是怎样的呢?
张洪量:我自己嘛,我喜欢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从音乐、故事,到摄影都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我也很喜欢坂本龙一,那部戏在我来讲就是天作之合,史诗般的,没有一样不好的。唯一不好的就是不是3D的。(笑)
新京报:所以你喜欢3D这种形式?
张洪量:我认为将来一定是裸视3D的天下,早晚的。从默片时代到彩色片,3D从戴眼镜到裸视,一定是这样的过程,最后可能发展到不是裸视看一个银幕,而是你根本活在里面,好像虚拟世界,通过短短的一个电流让你感受到这一切。
新京报:那后来为什么没能继续做电影又转回牙医了呢?
张洪量:其实中间有的,我申请过一个辅导金,当时筹备的片子叫《西伯利亚的蝴蝶》,就是史诗般的,有点像《英伦情人》那种历史故事。在大的历史背景中间埋一些爱情线索,这是我擅长的。但最后没有得到辅导金,对我来说是一个打击,打击之后我就去做了徐克《书剑恩仇录》的副导演,但后来这部片子停拍。在此之前他在做《蜀山传》的后期。是什么葬送了我的电影梦?其实是9·11。为什么这么说?当时服装都统统做好,演员也到位了,所有人都已准备去嘉峪关开拍了,但因为9·11我父母当时在美国,我就请假去看他们。等我回来后,发现徐克也不在了,才听说资金出现问题,向华强撤资之类。本来我可能会一直做完,然后继续在工作室当导演拍戏的,但一系列连锁,见到爸爸年纪也很大了,就跳回到刚才的剧情,做回了牙医。
回望《霸王别姬》
怎么也没想到陈凯歌陈红好了
再想起跟组《霸王别姬》那一个月,当初那些人如今各有各的发展。张国荣已经不在人世,张丰毅也没有那时那么红,巩俐那个时候还跟张艺谋,葛优只是演了“袁四爷”那么一个小角色,现在已经变成了大腕。简直就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那个时候,你跟很多人都有交情(莫文蔚还曾经答应帮我演一段,欠我10分钟)。经过这么多年再去看当时的他们和现在的他们,就可以体会到人生的沧桑了。
而且,导演这个活儿真不是人干的,陈凯歌拍完那部戏,我眼睁睁看到他从没有什么白头发到一头白发,真的是很伤脑伤神的工作。那时候拍戏还很原始,《霸王别姬》从头到尾都是在放烟的,在一旁夹着板子烧,演员都是在化学味道里演戏。那时候我们叫导演“陈八条”,原因是他从来不会一条过,而且是在第一条和第八条之间选择最初那一条。后来再去电影院看这部片子,每一个场景我都历历在目,非常有感情。更神奇的是,我根本不会想到陈红会跟他在一起。《霸王别姬》的第二年,我还跟陈红合拍了《在那遥远的地方》。先是陈凯歌,再是陈红,两个人后来在一起,人生就是这么巧。
温习《广岛之恋》
当年,我比莫文蔚名气大
1995年,我对歌唱事业已经心灰意冷,于是去纽约读电影,但同时也在断续写歌。第二年,莫文蔚跟李焯雄两个人没头没脑地来纽约找我。最初我以为只是顺便来打个招呼,后来听当时滚石香港公司的总经理陆少康讲,其实他们是专程来找我,希望我来帮她做国语唱片,觉得非我莫属。最初并不知道是这么严肃的事情,后来我很用心地花了半年时间去研究莫文蔚的声音特色。
那时候其实我已经写好了《广岛之恋》。后来觉得要帮忙帮到底,于是从宣传到制作,当时歌坛上我比她名气要大,所以宣传上讲是“带徒弟”的方式。因为需要一首男女对唱,我才好与她一起宣传。我知道《广岛之恋》是一首好歌,陆少康又那么拜托我,于是就给莫文蔚用了,因为我是制作人,就把不适合她的部分由自己来分担,补上空当,完完全全地配合。
当然,后来如你所见,直到今天这首歌还是很红。时隔这么多年我能顺利复出,当然要感谢这首歌,也要感谢莫文蔚,作为一个载体,这首歌能够在不同年龄段间一再成长,非常难得。
口述《神曲》
Q:怎么背歌词?A:2000多字,需要提词器
现场演唱的话还是要提词器的。虽然都是我的故事,但毕竟它是文学上的创作,并非纯粹的讲故事。我们可以不用提词器从头到尾的讲述,但有些字句可能跟《神曲》不一样,但故事不会有变动,因为毕竟是我的故事。
Q:气息不稳?A:七分钟,一口气驾驭不了
气息不稳是没办法的,整首歌长达七分钟,字太多,我念得又很密,一口气驾驭不了,作品比较特殊,也没办法剪辑嫁接。这首歌我其实主要想呈现纯粹的汉字文化以及汉语的韵律。音乐部分是古琴,第一段录到“让我在四十一岁对永恒不变的爱终于断念”,我看了下大概时间还剩多少。然后录第二段一共停了两次。从“我也曾有前世今生似曾相识的恋人那个芬兰的混血拉普人”开始,到“亚里士多德无情地说”,这一段我唱了很多次,然后唱到正好结束。中间根本没办法停,你自己试试看就懂了,真的很难。
Q:真人真事真感情?A:八段情史,她们听到应该会哭
当事人若听到这首歌应该会哭,会觉得很对不起我。因为确实也是这样,一直是她们选择离开我,我没有选择离开她们。只有一段是没有人选择离开,无疾而终。就是那个“同窗恋人、亚特兰大”。很怪,我们甚至都没有说再见,就渐渐不再联络了,就这样。其他都有别人明确说不要和我在一起,或者已经有别人了。除了没有对话的初恋,其他段感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每个人离开我的原因都不一样,有的嫌我不够土豪,或者以为我是土豪,没想到其实我是个背包客。感情的开始是单向的,结束也都是单向的。
初恋
“台北市新生南路金华国中的前一站,
开住永和南势角的O南公交车,
装满了一个十六岁师大附中少年对一个金华国中少女的初恋。”
十六岁初恋对我而言是最大的感情,因为当时内心的变化是很深刻的,可是事实上我跟这个女孩子连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就默默的看她看了一年。见她脸红红的,我的内心就已经翻腾了。那个时候内心戏很多。这对其他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就是一段感情。也许《神曲》中的八段感情对你而言只有两段或者一段,但依照我对感情的定义,只要内心震动过,刻骨铭心过,就是一段感情。
广岛之恋
“从加拿大魁北克来的她,
会在贝加尔湖畔跟我种下爱苗,
横跨了西伯利亚铁路,
都不知为什么,
直到看到她在灰狗巴士车站,
大雪中痴痴地在等我。”
《广岛之恋》故事里的女主角跟《神曲》中提及的“从加拿大魁北克来的她,会在贝加尔湖畔跟我种下爱苗”是同一个人,那是个蒙特利尔法裔女孩。真实剧情是这样的,她妈妈是荷兰人,她最初存了一千块美元,就开始环球旅行。从阿姆斯特丹出发,到贝加尔湖、伊尔库茨克,再到蒙古、北京,再到香港,一路靠教英文走下来。后来听说在台湾教英文很好赚,于是就跑到这边,正好教我姐姐的小孩。就是这么巧。那时候我正好在做《黄书》人种的研究,其中涉及西伯利亚的人种,但因为不会讲俄语,就与她聊起来。女孩儿说自己还会沿路回去,我就问她未来是否可以去找她。那时候我们并没有谈恋爱。她走之后大概一个月,我按照地址写信给她,说自己会住在《Lonely Planet》介绍的American House等她,就买了机票出发。而我很艰难地到了那边,没有人来接我,也没找到她。过了很久也没有新的进展,很茫然。然后有一天,我去街上逛,居然就碰到她了。我说你终于知道我来了,她却说根本没有收到信,是因为刚好进城采购。就这样我们又见面了,就是缘分。后来我就跟着她在贝加尔湖到处做访问,吃韩国泡面、路边熏鸡,很开心,后来一起去了莫斯科。但依然没有彼此示爱,毕竟没有跟外国人恋爱的经验。她后来回了蒙特利尔。再之后她邀请我去蒙特利尔,我坐了八个小时的灰狗巴士,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下着大雪,地上积雪很厚,她在很冷的地方等我,那一刻我就懂了。当晚就确定了,原来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神曲》里都有提及。后来的故事就要怪莫文蔚了(笑)我回台湾做唱片后,各种复杂的剧情,直到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她,她像审判一样说“你以后不准再来蒙特利尔”,一个月的感情就这样结束了,但这段异国恋的坐标里并没有广岛。
C06-C07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古珺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