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人:張 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於可訓(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
柳建偉(八一電影制片廠副廠長、作家)
張 檸(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楊劍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
核心閱讀
夢想是文學的原初動力,也是文學的內在特質。追逐生活夢想和存在理想,成為貫穿不同創作風格和流派的普遍的精神原則
一個民族的夢想,也應該是浸潤其中的眾多個體的夢想,是無數細流小溪匯成的江河海洋,個體與民族在其間交融與共,相存相依
一些作家經常犯這樣的毛病,寫個人、歷史、情感,活色生香,游刃有余,一旦表現的內容上升到國家和民族的高度,就忘了創作的基本規律,概念化、口號化隨之而來
隨著中國文學活躍度的增加和中國文化對外交流的日益頻繁,讓中國文學在世界舞台展示華彩,為人類文明發展貢獻力量,也是中國夢的應有之義
張江:在不久前召開的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文藝的作用不可替代,文藝工作者大有可為。文學是文藝的重要構成,是一切藝術形式的母體。在實現民族夢想的征程中,文學應該通過什麼樣的方式實現價值、放飛夢想?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
文學是筑夢的工程
於可訓:夢想不僅是文學起源發生的原初動力,也是文學之為文學的一種內在精神特質。在諸多關於文學起源的學說中,從巫術說、游戲說,到勞動說、精神補償說,都包含表達人類內心願望和欲求的因素。這種願望和欲求,換句話說,也就是人類對生活的美好期待和夢想。在中外文學史上,描寫人類各種夢想的作品不計其數,從嫦娥奔月到地心漫游,從世外桃源到烏托邦,人類用文學的方式,寫下了他們在不同歷史條件下追求美好生活和理想世界的夢想。這種追求不僅作為神話和幻想題材,同時也作為一種普遍的精神原則,貫穿於不同創作風格和流派的文學作品之中,從現實主義追求的典型性、浪漫主義崇尚的理想化,到現代主義關注人的存在的終極問題,都是文學追逐生活夢想和存在理想的表現形式。
從上述意義上說,文學的這種精神特質,在近代以來的中國,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近代中國,積貧積弱,志士仁人,變革圖強,都將希望寄托在中國的未來。“五四”以后的新文學,將未來中國的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從魯迅“救救孩子”的呼喚,到李大釗對“少年中國”“青春中華”的期待,乃至郭沫若的《鳳凰涅槃》所謳歌的新生,都是新一代知識分子除舊布新、改造中國的夢想。這種夢想到后來革命文學興起,就成了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文學所書寫的社會理想,和為實現這一理想而奮斗的文學人物斗爭、前進的精神力量。從左翼文學描寫工農群眾的反抗斗爭,到抗戰文學反映軍民的浴血抵抗,以及嗣后為迎接全國解放而進行的斗爭,都是朝向建設新中國這一新的社會理想。當這一新的社會理想成為現實,追求更美好的生活理想和更合乎理想的生活目標,用理想的光芒燭照現實,把求實態度和理想精神結合起來,不但成了當代中國文學反映現實、推動時代的精神動力,同時也是引領當代中國文學發展前進的藝術方向。近半個多世紀以來,當代中國文學就是在這一理想精神的引導下,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反映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歷史,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來,反映歷史新時期改革開放的實踐,走過了一段艱難曲折而又光輝燦爛的歷程。今天中國人的夢想,是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書寫這樣的中國夢,既是當代中國文學崇高的責任,也是它無上的榮光。當代作家應該而且也必將以更加出色的創作成績,更加輝煌的藝術成就,在中國文學史上寫下一頁更加絢麗多彩的篇章。
民族的夢與個人的夢
張江: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所謂“一切社會關系”,當然也包括個體與國家、民族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民族的夢想,也應該是浸潤其中的眾多個體的夢想。具體到文學,每一個詩人、作家,他們各自夢想的萌生和實現,都與這個民族的夢想交融與共,相存相依。
柳建偉:實現中國夢的基礎,以我粗淺之見,應該有以下兩個要件:一是在一個風清氣正的社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二是在一個公平公正的社會,每個人都能通過自己的誠實勞動,最終實現自己的夢想。中國夢是江河海洋,每個中國人的夢想是無數細流小溪。實現中國夢,最重要的應該是讓每個中國人都能放飛夢想並實現夢想。
放飛夢想和實現夢想,必須立足於自身條件,結合現實,否則隻會是白日做夢。在美國名校讀書的比爾·蓋茨中途輟學,與幾個朋友開始追逐創業的夢想,最后建立了微軟帝國。大約20年前,中國一個叫馬雲的青年萌生了做電子商務的夢想,而今他所創立的阿裡巴巴正在深刻改變著中國人的消費方式。他們兩個人都是從自身實際出發,審時度勢,在人生的關鍵節點上,重設或修正自己的夢想,並最終成就夢想的典范。個人的夢想,需要堅持,也需要適時修正。35年前,我跟著社會潮流走,考上了計算機專業。后來我發現計算機專業並不適合我,再加上讀到魯迅棄醫從文的故事,我開始關注文學。如飢似渴讀了幾十種古今中外經典文學名著后,當作家的夢想在我心裡生根發芽了。我決定在文學的天空裡,放飛自己的人生夢想。三十幾年過去了,創作之路雖然崎嶇,創作之艱辛雖然有時苦如黃連,但我一直堅持走下來,終於從一個操作計算機的工程師,變成了一名專業作家,實現了少年時的夢想。
人人都有夢想,人人的夢想都能實現,這樣的理想世界,當然很難建立。但是,讓多數人實現夢想,是值得我們為之努力的。隻有做到這一點,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才能實現。
文學應堅持自己的獨特方式
張江:文學可以筑夢,也需要筑夢,但前提是,一定要以文學的方式,潛移默化,潤物無聲。讓文學匯入國家和民族的話語交響,不是要求文學家發出政治家的呼喊,也不是要求作家給出社會學家的行動路線。文學,隻有站定自己的位置,找准自己的聲部,用自己的方式發聲,它的存在才有價值、有意義。
張檸:作家書寫中國夢,必須堅持文學的方式。這裡有一組關系,必須梳理清楚。其一,文學的發展需要融入國家和民族的宏大敘事之中。惟其如此,文學才能規避孱弱的獨語,在與萬千大眾的和鳴中收獲厚重與博大。其二,在國家和民族的敘事交響中,文學必須堅持自己的獨特方式,否則它的存在就會被淹沒,進而失去意義。當前,中國夢憑借其強大的凝聚力和號召力,已經成為包括作家藝術家在內的全民族的共識,文學當然需要匯入其中。但同時需要引起我們注意的是,文學能不能堅守住自己的獨特方式,充分運用和發揮自身所長。
一些作家經常犯這樣的毛病,寫個人、歷史、情感等題材,怎麼寫都好,活色生香,游刃有余。但是,一旦表現的內容上升到國家和民族的高度,立刻就忘掉了自己的作家身份,忘掉了文學創作的基本規律,將自己變身為政治宣講者、政策解讀者,概念化、口號化隨之而來。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這一問題始終存在。說到底,這是對文學獨特存在方式的放棄,是對文學基本規定性的忽視。這就提醒我們,今天的文學要想書寫中國夢,必須找到和堅持文學的獨特表現方式,通過優美的語言、詩意的筆觸、豐滿的形象,傳遞溫暖、感動、激情、力量,讓夢想在心靈深處找到安放之所,在夢想和現實之間搭建起精神的橋梁。
因此,中國夢不應該被處理成一個簡單的政治口號。它既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夢想,也是千千萬萬鮮活的生命個體對未來的憧憬和希冀。它可以駐足在一個企盼的眼神中,也可以融化在一聲嘹亮的歌唱裡,它可以是一個少年的出門遠行,也可以是一個老者的翹首遙望。夢想,唯有具體而生動,才具備指引我們前行的力量。一切偉大的文學作品,除了思想之深刻,還必須化無形為有形,將深刻的思想意象化、感性化、審美化。這既是文學藝術的基本特征,也是它的獨特優勢。在一個國家和民族向夢想進發的途中,文學能否發揮獨特作用,實現獨特價值,關鍵正在於此。
文學夢也是中國夢
張江:文學是一個國家的精神名片。歷史上,中國以唐詩宋詞享譽世界。今天,中國文學需要重新起航,以更加輝煌的成就走向世界,彰顯中華文化軟實力。這一夢想,屬於文學,也屬於整個中國,是中國夢的重要內容之一。
楊劍龍:關於文學與中國夢,我覺得還有另外一個維度,那就是文學夢也是中國夢的內容之一。文學是一種精神創造物,是精神文明的重要構成,是文化軟實力的重要體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在我理解,是一種全方位的綜合實力的提升,既包含經濟硬實力,也包含文化軟實力。就此而言,讓中國文學光榮綻放,在世界舞台展示它的華彩,為人類文明發展貢獻更大的力量,也是中國夢的應有之義。
事實上,自從歌德最早提出“世界文學”的概念之后,各民族文學的發展就告別了單一的自我參照,走出國門,融入世界,成為共同的夢想。中國文學自然也不例外。縱觀歷史,中國文學歷來有著強烈的吸引力、感召力,且不說《詩經》、楚辭、唐詩、宋詞,也不說唐傳奇、元雜劇,就說《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紅樓夢》,以及現代文學史上魯迅、老舍、巴金、曹禺等人的創作,都有重要的國際影響,已經成為人們了解中國和中國文化的重要渠道。這些年,隨著中國文學活躍度的增加和中國文化對外交流的日益頻繁,“走向世界”更是成為中國文學的強烈願望。
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當前的文化格局中,中國文學對世界的影響力還相當有限。即便是莫言、余華、麥家這樣的作家,雖然海外知名度較高,但與馬爾克斯、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在中國的影響力還不能相比。最直接的體現是,中國作家對外國作家的學習和摹仿相當普遍,外國作家學習和摹仿中國作家卻非常少見。如何讓中國文學重返輝煌,再譜華章,成為民族復興的重要內容。
張江: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隻有與國家和民族同聲共振,才能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最大程度地彰顯它的價值和意義。在恢弘的歷史主旋律之外煢煢孑立、喃喃自語,隻能被淘汰和淹沒。當前,中華民族的時代最強音,就是追逐夢想、實現夢想,讓夢想的願景盡快化為現實的美景,文學在其中大有可為。
《 人民日報 》( 2014年11月28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