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好(左一)在布展現場
李丹丹正擺放展品
6月26日,火爆了百天的《王后母親女將——紀念殷墟婦好墓考古發掘四十周年特展》在首都博物館落幕了。據第二天的媒體報道,三個多月來,“婦好墓展”共接待了近35萬人次的參觀,落幕當天更開設了中考學子專場,直至晚上9點才遲遲閉展。
最后一天,參與“婦好墓展”的主創人員都出現在展廳了,除了充當講解員的角色,也為再好好看看自己一手孕育的成果。從設計師李丹丹的朋友圈裡看到當天的現場照片,我在微信裡問她什麼感受?良久她回復我:心情挺復雜的,精心做完的展覽第二天說拆就要拆了……同樣的問題,內容負責人馮好則淡定了很多,拋來一句:習慣了,不會生離死別。外加一個笑臉。
這對搭檔的差異不僅在男女,也在70、80后之間的年齡距離。
“婦好展”的口碑是伴隨著金光四射的海昏侯流轉起來的。入春以后,一直受萬人矚目的“五色炫曜”在首博閃亮登場,每天5000個入場名額早早預約一空。身邊人觀展歸來,除了PO出各種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圖,都會再加一句:看完海昏侯,再去地下一層看看婦好吧,真心推薦。
終於如願看了“婦好展”,而且是兩遍,驚嘆、流連、滿世界推薦,和鼓動我的人如出一轍。
一直想了解一場展覽的幕后故事,吃了雞蛋,也要看看母雞的模樣。婦好給了我一個絕好的理由。
籌備一場不可能完成的展覽
1200平方米的展廳,四部分區域,400件展品,一個女人的一生,這一切隻用了6個月。
“在國內,籌備一次大型的展覽,策劃兩年的時間再正常不過了。”楊文英館長坦白相告,作為發掘40周年的綜合性成果紀念展,光出土文物就達1928件,又涉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局、河南省文物局、河南博物院多家單位,卻僅有半年的籌備時間,幾乎成為不可能完成的展覽。
時間倒轉至去年的9月,項目下達到策劃研究部時,作為部主任,馮好確實覺得有點棘手,“這麼重大的展覽,隻有半年時間,太緊張了!”但同時他又預感到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
去年年初,他牽頭開展了一項觀眾調查,通過問卷和面對面的訪問形式,了解觀眾欣賞展覽的習慣和滿意度,調查結果在多方面引起了他的思考。復雜的展覽結構、八股文式的前言均為觀眾所反感,他們甚至對文物的固定方式、燈光效果都持有自己的想法。
考古學出身的馮好,也曾經熱衷於向觀眾講知識、充分闡釋文物背后的信息,這同樣是如今大多數展覽活動停留的階段。但搞了十幾年展覽后,他逐漸意識到必須從“學術”轉移到“科普”,以普通觀眾的視角思考他們喜歡什麼,他們能接受的是什麼。
捧著新鮮出爐的調研結果,馮好正期待進行一次實驗性的嘗試,恰巧“婦好”來了。“緣分吧,我們都叫‘好’,上學的時候同學就這麼打趣過我。”
接下項目,馮好就帶著設計師跟隨相關領導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實地考察,又與當地考古工作站的人員進行接觸,吸取相關的信息。
資料顯示,婦好墓是殷墟科學發掘以來發現的唯一保存完整的商代王室墓葬,也是目前唯一能與甲骨文聯系並斷定年代、墓主人及其身份的商王室墓葬。但囿於以往的條件限制,婦好墓的發掘成果並沒有在社會上做過多的宣傳,主持發掘工作的社科院考古所希望借40周年的時機,讓這座3000年前的王室墓葬重新引起大眾的關注。
想講一個女人的故事
寄予厚望自然壓力倍增。回到北京,面對大量的資料、信息,馮好陷入了展覽大綱從薄到厚又從厚到薄的打磨過程。業內人都知道,一份是否合理、扎實的大綱,直接關系到一個展覽的成敗。
執筆人通常是比較寂寞的,因為人多,難免嘴雜。著手前,馮好查閱了一下相關的資料信息,發現涉及婦好的展覽隻在2012年台北故宮辦過,而且主角仍是商王武丁,婦好隻作為配角出現。
馮好在自己的朋友圈做了一次小調查,挑了幾十個大學本科以上學歷的朋友,詢問他們是否知道婦好這個歷史人物。“結果20左右的人回復了我,其中15%表示聽說過,能相對准確地說出她是商代的人,連10%都不到。”這些都提示著馮好,婦好從來沒有被完整地解讀過,這位“史上最牛”女性身上有太多的信息需要向3000年之后的人們傳達。
馮好想講一個關於婦好的故事,摒棄一切枯燥的灌輸,這也是他進行探索性實驗的第一步。而以人物為主題的展覽又最適合講故事的模式。
不料起手就有麻煩,研究商周史的人都知道,婦好這個人物,歷史上的相關記載,僅見於200條甲骨卜辭。信息有限,還要從中提煉出故事,難。而且“婦好”這個稱謂除了出現在武丁時代,商紂王時期也出現過,同名不同人。專家們也是經過反復研究,才於最近一二十年將兩個婦好區分開的,稍不留意就可能弄錯。
第二個麻煩是商代歷史距今太過久遠,很多問題在史學界和考古界都存在很大的爭議,面對同一件事物出現的不同觀點,究竟選擇哪個更靠譜?
婦好作為王后的身份,本身就一直存在爭議。商代沒有“王后”或“后”這個詞,傳統觀點認為“婦”就是“王妻”的意思,還有學者認為“婦”就是女官,但專攻商周史的馮好更傾向於將婦好定位於武丁的第一位王后。“從甲骨文上看,武丁的妻子裡隻有三位以正妻的待遇被后代列入祭祀的名單,婦好是第一個,說明她的地位相當於王后。”
可以說類似的辨別無處不在,是不是結合了最新的研究成果、認可度高不高,篩選的過程十分謹慎。
最大的麻煩,也是馮好認為有關展覽成敗的,是“怎樣讓觀眾有認同感,覺得婦好不是一個遙遠的高貴的王后,而是跟普通個體有關系的”。
最終,展覽被確定她的時代、她的生活、她的故事、她的葬禮四個單元,透著小文藝范兒,從普通人的視角去解讀一個古代女性的家庭生活、夫妻感情和母子關系,絕不刻意塑造高大上,光講豐功偉績。至於那些學術爭議,都埋在后面看不見了,一切踐行“看著不累”的標准。
另一個實驗性的創新來自展覽標題,過去首博關於古代的展覽基本都採用四個字為題,出自《詩經》或《漢賦》,好聽好看。馮好坦言自己曾經也很喜歡用,但最近一兩年開始厭倦了,“距離普通觀眾距離感太強,我需要更接地氣的標題。比如這次的‘王后、母親、女將’,三個詞既概括了婦好的一生,也激發了觀眾的好奇心。”
逛商場逛來的靈感
館裡七八位設計師,李丹丹的風格一直比較細膩,加之女設計師把握女性主題,更游刃有余。馮好對空間的利用要求很高,他負責的展覽總是要求設計師地上有,天上也要有,給觀眾豐富的體驗。這次“婦好展”的展廳層高7米,盡可以做不少文章。
3000年前婦好生活的場所什麼樣,沒人能給李丹丹一個答案,馮好也只是扔她一句“讓觀眾一踏進展廳就感受到濃烈的女性氣息”,留她一人“思考人生”去了。
李丹丹的獨門秘籍是逛商場尋求靈感,而且還淨是高檔商場,專門研究人家的店鋪裝飾。
幾天逛下來,終於有一天眼前一亮,“有家店鋪挂了一排珠帘,后面襯的鏡子,金屬的質感顯得非常華麗,就是我要的感覺!” 她馬上上萬能的淘寶去搜貨,查看大量的實景效果圖,越看心裡越篤定。
在展廳內大量使用金屬珠帘,要算“婦好展”的又一創舉。千萬別小看這一粒粒珠子,經過多番研究和對比,李丹丹才確定下“鐵芯、外面鍍銅粉”的材質,以求更符合高貴的宮廷氣息。
因為需求量大,供應商的庫存不能滿足,李丹丹要求對方緊急供貨。可正值春節期間,工人全歇了,對方告知要十五以后才能出貨,等再運到北京就3月初了。
想法雖好,也要能“兌現”才行。開展時間迫在眉睫,館裡領導都勸她更換材料,以保証工期。
“代替材質是一種塑料珠,手指肚兒那麼大。我們也拿著樣子到展廳去實地比劃,看到底行不行。我站那兒憋了半天,最后還是忍不住說,這個不行!”馮好也贊同:“垂感太差,感覺很low。”
李丹丹咬著牙算計各種時間,算來算去,一跺腳,還是堅持原方案,死等。終於把珠子盼到了,其他施工項目也基本完成差不多了,所有的工人都被叫到一起穿珠子。一米內就要挂10條珠帘,不同的區域需要的長度又各異。將一條條串珠別到卡件上,再將卡件固定到梁架上,最后對珠帘進行整體修剪……完成的一剎那,李丹丹覺得之前冒的風險,值得。
80個字的前言
元旦前后,大綱基本定稿了,但各類文字說明還沒有起草,不過馮好已下決心將實驗進行到底,先拿前言開刀。
以往的展覽前言,二三百字的容量要概括整個展覽的主題思想,常常絞盡了主創人員的腦汁,觀眾卻並不領情。調查顯示很殘酷,60歲以上的老年人還會駐足讀一讀,年輕人根本不看。
春節期間,馮好和設計師李丹丹在館裡加班加點,丹丹的老公也“親情陪同”。馮好寫一稿就給夫妻倆過目,對方提供了很具建設性的意見,甚至讓馮好完全推翻重來,最終有了“她是誰”。
這段80余字的前言以設問句的形式交代了婦好的身份與時代背景,楊館長閱后評價:就我這麼多年的觀展經驗,從來沒有見過。
馮好的目標很明確:“我就要簡短,而且刻意強調文字的形式美,一句比一句略長,像座金字塔似的,無處不設計。”
傳統的博物館學認為內容指導形式,形式為內容服務,但馮好並不認可:“不存在誰指導誰、誰服務於誰,一次成功的展覽源自內容與形式的共同創作。”所以當李丹丹站在設計角度向他提出建議或質疑時,他都會認真傾聽。
“剛開始我把展覽內容分為五個單元,‘她的時代’之后是‘她的丈夫’。丹丹看了,覺得這兩個單元內容有些空泛,難以著手,請我考慮是否能合並。”
受李丹丹啟發,大綱裡的武丁完全不獨立出現了,成為婦好的絕對陪襯。沒想到開展后,這大膽的實驗讓武丁的好丈夫形象意外地深入人心。
文字的魔力
珠帘和帷幔的運用闡釋了李丹丹內心對女性氣息的解讀,也在日后的展覽中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要說氛圍的營造是難以名狀的,恐怕見仁見智,然而一旦遭遇實打實的“硬通貨”,設計師的實力則必須足夠能“與之抗衡”。馮好評價,甲骨文燈箱和玉器展櫃是整個展陳設計的兩大亮點。
由於有關婦好的記載隻見諸於卜辭,隻有它們可以直接、生動地將這個人物呈現在今人面前,因此將甲骨文奉為整場展覽的靈魂毫不為過。
對“靈魂”的展現,大綱上的要求並不復雜,以圖版說明的形式呈現即可。李丹丹的第一反應卻是:“如果就上圖版,肯定不好看,也沒效果。僅僅美觀的方式和恰當的方式,傳遞的信息量是不一樣的。”必須將大綱裡看似簡單的指示轉換出來,通過視覺效果的引導,讓內容散發出足夠的吸引力。
李丹丹設計的甲骨文燈箱其實並非多麼玄妙,只是她摒棄了傳統燈箱或圓或方的外形,制作成與甲骨一致的形狀﹔光源選擇也不是通常的白光或黃光,而是模擬燭光的紅色,將燈箱裡的卜辭烘托得神秘而又奪目。
鑲嵌在展牆上的一隻隻甲骨文燈箱,講述著曾經發生在婦好身上的故事,她帶兵出征了,她生女兒了,她牙痛發作了,她出門去看朋友了……文字的魔力果然是無與倫比的,勝卻一切沉默的陪葬品。(下轉B7)
文/本報記者 顏菁
圖片提供/首都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