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夏之交,初中毕业的我被首钢特殊钢公司(原北京钢厂)录取,当上了炼钢工。
跟着人事干部登上炉台,绕过吐火的炼钢炉口,在一个铁制黑板报前止住脚步。人事干部向倚在板报支柱旁的一位老工人介绍了我:“新来的青工,十六岁。” “这是你们的炉长。”炉长摘下不分手指的大手套,握手打招呼。他的手很软。借着工作场地的灯光打量,炉长年纪五旬上下,五短身材。细看,可能是刚干完活,汗水在他稀松的眉毛上凝成露珠,不大的一对眼睛上下眼皮都有凹凹的疤迹,俗称 “疤瘌眼”。他的白眼球大,黑眼珠小,还有些发黄。只是两颗瞳仁像锥子,盯着你看,刺人。
炼钢工,在大多数人心目中,都是人民币上出现的形象——高大威猛,手握钢钎。我眼前的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个炼钢炉长。
炉长分配我上一个月的白班,指派一位师兄带我熟悉情况。此人是个自来熟,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他描绘最多的是炉长。
解放初期,我国开始实行工人八级工资制,第一批成为少数八级炼钢工的就有炉长,工资一百二十元,相当于县团级干部。炉长出生在河北省一个小山村,十四岁到东北做炼钢工学徒,解放后调到北京。1956年成为钢厂前身——北京暖气材料厂铸钢车间电炉炼钢班长,亲手冶炼出第一炉钢,从而结束了北京有铁无钢的历史。
看炭花是电炉炼钢工一种最基本的技术。铁和钢在化学成分上最重要的区别之一,就是含碳量的高低之分。在每炉钢冶炼过程中几个关键阶段都要看炭花,才能决定是否要送中心试验室化验,进而判断是否进入下一个炼钢程序。看炭花要用一种特别的长把钢勺,从炉中舀出一勺钢水,用长铲迅速剥去表面的石灰萤石液体渣保护层,观察钢水接触空气瞬间跳起的钢花,从颜色、温度、分叉、跳起高度等多种因素,综合判断含碳量等化学成分。只是看炭花时,人要尽量靠近,绝不能戴上蓝色防护镜,否则看不清、瞧不准。常有钢花跳进眼皮,人习惯性一眨眼,上下眼皮一合,就会留下几个疤。所以炼钢工中多有“疤瘌眼”,炉长也在此之列。
在钢厂众多的炼钢工中,炉长被大家公认是看炭花的绝顶高手。尤其是他的一段故事广为流传,最具传奇色彩。可我却感觉师兄讲的文学夸张味太浓,不可不信,不能全信。直到当事人之一的一位兄弟电炉炉长,趁着那天高兴,亲口告诉我事情的全过程,才掌握了最真实可靠的版本。
大跃进年代的一个夏天,炉长带着厂里几位炼钢工到南方一家著名钢厂“取经送宝”。这些人大多是头一次到南方,气候饮食上的不适应尚且不论,更不能容忍的是,这个南方钢厂的一些炼钢工,骨子里透着清高。张嘴就是:你们北京也有炼钢?!开炉有几天了啦?!你们领头的是八级工?!表情语言充满了轻视。
那天,正赶上他们对口交流的炉台炼一种轴承钢,这可是当时国际上电炉冶炼特殊钢难度最高的标志。工艺复杂不说,看炭花也最不容易把握。
炉台上的南方工友们本来就对北方来的戴着顶级炼钢工“帽子”的工匠不服气,便在冶炼的第一个关键当口儿,舀出了一勺钢水,对北方炉长开了口:“这钢种我们炼得少,看不准,请八级老师傅一锤定音,我们也跟着学习学习。”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服气的味道。
看有热闹,呼啦来了一群人,里里外外围了几层。早就憋着一肚子气的北京工友,可找到了机会,岂能放过。个个凑近炉长,小声鼓动:“别客气了,给他们露一手儿!”
炉长见双方都下不了台。扯扯嘴角,露出微笑,缓和一下气氛。他见钢勺内钢水已结了膜,过了火候,便移步从工具架上拿了一把新钢勺,从炉内舀出了一勺钢水,扒开渣液,对着迸出的钢花仔细地看了几秒钟,说了个数。声调虽然不高,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南方工友都大吃一惊。行里的人都知道,看炭花的标准与车工车轴同属一个道理,都有个正负公差,不超过范围都算合格。冶炼所有钢号,看炭花成分能判断出百分之正负零点一、二就是顶尖高手。而北京炉长报出的只是没有公差的绝对数。这功夫他们听也没听说过。
随后的实验室报告,含碳量与北方炉长的判断分毫不差。
南方工友们大都还不服气,以为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误打误撞碰上了。这炉钢接下来的几次关键阶段看炭花都由炉长来,炉长无一失手。南方工友们红了脸,有人小声嘟囔一句:“八级工就是八级工。”
我当上炼钢工一年多,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炉长带领下,接受了特殊任务。
一天,五六个穿着军装、神情严肃的中老年陌生人突然出现在炉台上。工友们预感到,我们炉台又要冶炼新钢种了,而且用途一定事关国防,非常重要,非常特殊。几天后,任务终于层层下达到我们耳朵里。很简单,就是冶炼两炉用途不明的钢,没有钢号,不知品种,只有合金成分和化学成分标准。
任务有幸落在我们这一班。通常,练一炉钢,根据钢种、钢号不同,大约冶炼时间在三个半小时到四小时之间。炉长要求,上一个炉次一定要在早八时以前出钢,两炉特殊钢都由我们这一班完成。
一个炼钢班定员七人,分为班长(主持全面工作)、一助手(负责还原期)、二助手(负责氧化期)、三助手(负责熔化期)、材料员、工具员、配电操作员。完成特殊钢任务那天,炉长当班长、班长当一助手,以此类推……留出一人做机动。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我清晨六时就换好工作服,提前来到现场。可莫道君行早,还有早行人,炉长已经靠在黑板报的支架边上了。
那位话多的师兄告诉我,炉长半夜三时就来了。他先去合金库,检查了刚刚备好的十来种合金,把超大块的用铁锤砸成合适的块状,块小的一一拣出;接着去了辅料库,将即将要用的石灰石、萤石、三氧化二铁矿石遴选一遍。而后,又来到了工具库,将两炉钢要用的工具一件件检查挑选……
转眼,时间到了八时, 工友们各就各位。按照炉长布置的冶炼方案,工作按部就班,紧张而有秩序。
然而,百密一疏的事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降临了。就在出钢的前十几分钟,负责出钢槽维护和操作的材料员惊慌失措地跑到炉长跟前报告:“出钢口掏不开了!”事后我才明白,这种特殊的合金配比,造成钢水温度比平时多几次大幅起落。用石灰块堵、镁砂填缝的出钢口处容易结成硬块。如果不能按时打开钢口,过了适当的出钢时间,钢水就要重新还原,合金成分、化学成分都要重新调整。
说时迟,那时快。炉长一把抄起钢钎,用眼睛急促地向身为机动员的我示意一下,我拿过大铁锤,我们一前一后奔向炉尾出钢槽。炉长执钎,我抡锤,一下一下打了起来。
“使劲儿!……一、二、三。”炉长一边叫号一面适时地移动钢钎点位。我抡起铁锤一连十几锤,锤锤重,锤锤准,被烧结成硬块的填塞物终于破裂、松动,一块块被迅速掏了出来。看着团团钢焰冒出出钢口,在场的所有人都深深地吐了口气。
第二炉钢比第一炉钢还顺利。交接班完毕,我们这班人一个都没走,静静地等待着中心试验室的最后一次钢锭质量检测报告。
“合格。”炉长轻轻放下电话,接着发布命令:“大家下班!”随即第一个走下炉台。
望着他的背影,我此刻百感交加……
作为炼钢工人,炉长一步步在不断追求理想中的新境界。虽然他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看似简单的高温重体力劳动。一旦需要时,他就能化积累为迸发,化平凡为伟大,化平庸为神奇。从此,我开始研究炉长,渐渐地明白了许多的事理。
过了几年,我相继求学、换单位,就再也没有见过炉长。后来偶尔见到一位当年师兄弟,听他说炉长退休后回到外地山区老家,渐渐与钢厂的工友们断了音信。
四十年过去了,我有幸随中国冶金作家采风团来到烟波浩渺的渤海湾深处,走进首钢搬迁到这里的一座现代化钢厂。
站在六层楼高的炼钢主控室里,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炼钢炉台,当然,与那时相比,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里,有一个电视荧光屏,监视着三百吨巨型炼钢转炉的主体装置,有十四个分画面监控着炼钢设备各个局部的运转,有十一台电子计算机操作着炼钢的全过程……
我惊异地发现,在这个拥有一百多平方米的主控室里只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在有节奏地工作。
他告诉我,自己毕业于首钢工学院炼钢专业,在这里工作得很安心。他说,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就能操作这里的所有装置,完成冶炼的全过程。出一炉三百吨钢水,只需要大约三十分钟,他如数家珍地介绍了这里运用的国际一流水平的新技术、新设备、新工艺,其中有不少拥有首钢自主知识产权。
一时间,从他的眼神中,好像发现了与炉长同样的特征,都显示出那么专注,那么沉稳,那么自信,那么充满责任。
此刻,我在心中开始同炉长对话。
他告诉我,他多想亲眼看一看首钢日新月异的一个个新变化、新进步、新发展。再到渤海湾看看炼钢新技术、新工艺、新装备……
我回答他,如果您没有机会,我可以替您看,一代又一代首钢炼钢工都会替您看,从北京首钢,到渤海湾首钢,路有多远,您的目光就会有多远。
《 人民日报 》( 2014年11月19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