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學為什麼出現在中國
新垣平,“骨灰級金庸迷”,用“劍橋體”創作了《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最近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這本書以金庸15部小說所展現的武俠世界為基礎,結合唐宋傳奇及各時期民間傳說,講述了一部自商朝到清末3000年間“跟武林有關”的中國通史。
盡管也許不太符合歷史學嚴苛的考証標准,此書還是力圖考察我國武術、江湖和門派等在歷史上的起源和嬗變,以歷史敘事的方式整理蕭峰、郭靖、張無忌、韋小寶等金庸小說中人物的事跡,並解答了許多金庸未曾回答的問題。
武俠小說的“歷史真實性”,值得較真嗎?17日,新垣平接受本報記者專訪表示,金庸是歷史感很強的小說家,他骨子裡是一個歷史學家,筆下的小說人物多能從典籍中找到草蛇灰線。
著名的“李約瑟之問”,是為什麼科學沒有出現在中國而出現在西方。新垣平寫作《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的初衷,是希望解答武學為什麼出現在中國而不是西方。
他認為,在任何文化中,都有格斗或廣義的武術存在,但隻有在中國文化中,武術的發展不只是停留在單純技藝層面,而是深入到理論反思層面。在中國,武學成了一門基於對人體之深入了解的學術。
新垣平認為,武學在中國發揚光大,具有偶然性。任何發展出武學的民族,首先必須具有高度的文明,光靠驍勇善戰不行。嗜血好斗的民族,比如太平洋上的波利尼亞人、新幾內亞的土著,既沒有發展出城市、文字、禮儀和建筑,也沒有優雅的武學。
其次,這個文明必須長壽。嚴重依賴於代際傳承的武學,必然要求文明長時期的穩定發展。
他還提出了第三個因素:武學發展離不開頻密的戰爭。中世紀的西歐和武家政權下的日本,也發展出了高明的武術技巧,如果不是他們的歷史比中國短暫的話,這些地區可能也會進化出高級的武學。戰爭往往對文明造成毀滅性影響,幸運的是,中國大地上高密度的戰爭並未徹底摧毀這個文明的延續性。
丐幫曾幫朝廷打仗
據新垣平考証,真正的全國性丐幫,最早可能成型於北宋初期。“打狗棒法”是使用木棒對敵人和野獸進行打擊,反映了丐幫的社會底層屬性。而在金庸筆下,打狗棒被賦予了高貴的起源,說棒法來自《易經》,是文化精英的創造。
金庸這麼說有沒有道理?新垣平指出,丐幫作為龐大的社會組織,從誕生就具有雙重屬性:既代表底層與社會上層對立,也代表漢族文明與異族威脅對立。
丐幫的出現,對歷朝政府都是一個“不和諧因素”。但統治者很快發現,有組織的丐幫其實有利於管理散亂各地的乞丐,減少作奸犯科甚至犯上作亂。而且,在北宋年間,邊疆不穩是統治者的心頭之患,他們很快發現了丐幫的“價值”:在與契丹和西夏的戰爭中,丐幫發揮出巨大的作用。
丐幫曾幫助朝廷抵御外侮,正史不予記載,外界鮮少知聞。金庸認為,這是丐幫自己刻意保持低調,以免外族把自己當做進攻目標。新垣平糾正了金庸的看法。他指出,實際情形是,丐幫的成就往往被歸為宋朝政府的軍事勝利。默認這一點對丐幫有好處,那就是表明自己對統治者毫無威脅,從而獲得在法律邊緣的存在權以及政府的不干涉。
誰寫了《葵花寶典》
新垣平告訴記者,《笑傲江湖》早期版本中,《葵花寶典》由一男一女合著。男方名字中有一“葵”字,女方名字中有一“花”字,故名《葵花寶典》。
金庸修訂小說后,改寶典的作者為宮中宦官。
新垣平分析認為,並沒有宦官成為武學大師的記錄。功夫高強的宦官對皇帝是一個嚴重的威脅。即便個別宦官可以用對皇帝的忠誠來獲得信任,在宮廷內侍中存在《葵花寶典》武學的傳承鏈也是難以置信的。“至少我們可以問問,當金國軍隊攻陷汴梁時,這些宮廷武學大師在哪裡呢?他們甚至不能保護自己的皇帝免於被俘虜。”
他提出,一個合理的假設是《葵花寶典》來自早得多的時代,可以早到中晚唐時期,正是在那段時間裡,宦官們掌握了史無前例的巨大權力,並且可以廢立皇帝,這也是新道教的內丹學說廣泛傳播的時期。
另外,還可以推測認為寶典作者是個年輕宦官,他在汴梁淪陷的動亂中離開宮廷后,才在武學研究上取得了成果,並在數十年后寫作了這部著作。
究竟哪種可能性更為可靠,新垣平把選擇判斷權留給讀者。
周伯通不會武功,金輪法王不是大反派
新垣平是金庸的超級粉絲,但並不迷信權威。在歷史文獻與金庸小說比對的過程中,每發現一個金庸的“筆誤”,都給新垣平帶來滿足感。
他告訴記者,周伯通這個人物和原著中差別很大。小說裡面周伯通是老頑童,武功高強但童心未泯,但在真實歷史中他甚至不是武林中人。“他只是一個地主,在聽了王重陽的一些講道之后,成了后者的粉絲,就在家裡修建了一座房子,專門方便王重陽講道。”
《神雕俠侶》中的大反派金輪法王讓讀者們記憶深刻,不少武俠迷想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個虛構的角色。新垣平考証后指出,金輪法王其實是真實歷史人物,他在歷史上並不是一個大反派,相反,他在藏傳佛教中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宗師。當時元朝要攻打西藏的時候,金輪法王主動去和元朝將領談判,願意以和平的方式歸順元朝,這樣就避免了一場腥風血雨。
還有電視劇《還珠格格》中的香妃,其原型來自《書劍恩仇錄》裡的女主角香香公主。在小說中,香香公主最后為給陳家洛報信而自盡。新垣平否認了這個說法:香香公主的命運非但不悲慘,反而是享盡榮華富貴。香香公主嫁入清宮后,極受乾隆寵愛。最后她的地位在后宮中相當的高,有點兒類似於《后宮·甄嬛傳》裡的甄嬛。
金庸小說寫武功,更寫人生
當今社會也是個江湖沒“武當派掌門”這回事兒
讀+:看了你的書我們可以知道,金庸小說跟歷史掌故有很強的關聯。我覺得金庸小說的魅力之一,就是小說情節與“歷史真實”之間若有若無的關聯。現在經你這麼一考証,“模糊性”不存在了,金庸小說的魅力是不是會大減?人們讀金庸的興奮體驗會不會變弱?
新垣平:金庸作品和歷史之間,確實有一個模糊的空間,因此提供了很多闡釋和想象的可能。
《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這部書,也保留了一些模糊性。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大家可以相信裡面說的都是真實歷史,放下這本書,又可以當成一種推想而一笑置之。
讀+:迷戀金庸和古龍的著名網友王憐花(真名為蔡桓平)說他讀金庸,有過多次“高峰體驗”,比如《天龍八部》寫到掃地僧出場,《笑傲江湖》寫到任我行放出地牢,他都“嗨”得不行。能否分享一下你讀金庸的體驗?
新垣平:那太多了。看各種大高手出場,主角大敗反角,或者男女主角定情相擁,都讓我為之激動。
我倒願意分享一些不那麼高峰的體驗。譬如我記得很深刻的一個場景是,《笑傲江湖》裡令狐沖被師父所疑,被師妹所棄,在船上“望著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隻覺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雖然只是淡淡閑筆,就把人生中的許多艱難苦楚寫出來了,很動人。這些切合人生的筆觸,是金庸長盛不衰的原因所在。
讀+:這些年來,大伙對金庸小說的贊美汗牛充棟。你能否談談他小說的看法?
新垣平:金庸的敘述,有很多地方前后矛盾,硬傷不少,或者刻意制造巧合,違反常識邏輯。書是從主角視角來寫,所以評價不一定是客觀的,殷素素、謝遜、金蛇郎君等殺人無數,但從主角的角度來看都是可愛的人。相反,宋青書等人,沒有作惡太多,就是因為和男主角搶女人,所以被丑化了。
金庸的語言是夾雜文言的舊白話體,很少受到近現代以來歐化句式的影響,有深厚的歷史積澱,也有他的獨特味道,但現在已經不太用了。后來的作者,像古龍等,用很現代的短句,語感更加精煉一點。
當今社會也是個江湖
讀+:有人說,金庸寫的是社會,古龍寫的才是江湖,你怎麼看?有想過用這種風格寫古龍嗎?你怎麼看金庸的文學成就?
新垣平:廣義上來說,社會就是江湖,這個區別不是很大。古龍寫的是完全超脫歷史的世界,注入了太多現代人的東西。《笑傲江湖》放在歷史上的明朝還算湊合,陸小鳳、楚留香放在明朝就很奇怪了,因為這些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都太現代。所以,沒有辦法用同樣的風格去寫一部《牛津古龍武俠史》。
至於金庸的文學成就,我覺得最有意義的一點是,他在所謂五四新文學的正統之外,又開辟了一條道路。上承中國古典白話小說傳統,下啟當代各種類型文學,影響很深遠,真正的意義,可能還要過一百年才能看出來。
讀+:你眼中的“江湖”是什麼樣子?
新垣平:“江湖”這個詞,有太多含義了。范蠡泛舟江湖,是隱居的世外桃源,范仲淹說的“處江湖之遠”是指下層的平民社會。我對江湖的理解是比較廣義的社會流動性的領域。在古代,佔主導的是東方專制社會的等級秩序,大部分人是被束縛在一個固定的機制裡,土地、宗族、朝廷等等。江湖就是你由於種種原因脫離固定體制,可以相對自由流動的社會領域,有機遇,也有危險。
武俠小說中的那種江湖,從來沒有出現過。現今中國社會,特別是市場經濟和網絡帶來的活躍的商業競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把江湖的觀念發揚廣大了。比如你上大學就相當於在名門正派修煉,進公司就好像出江湖在鏢局、幫派裡打拼。
沒“武當派掌門”這回事兒
讀+:武俠是農耕社會的獨有產物嗎?
新垣平:在農耕社會想象武俠,在美國這種商業社會想象地下黑幫和超級英雄。同樣的東西,社會背景不一樣,表現形式也就不一樣。超人、蜘蛛俠和古代的大俠有根本上的不同嗎?區別大概是一方面是被科技武裝得更加強大了,另一方面吸收了若干現代社會的價值觀。
讀+:8月6日至7日,天山武林大會在新疆舉行。在與一位觀眾的對決中,崆峒派掌門人白義海險些被打敗。后經媒體調查,“武當派掌門”游玄德道長、“青城派掌門”劉綏濱和少林派的釋德朝參加“天山武林大會”,每個掌門參加大會的報酬是一萬元。類似的武林大會已經舉辦了幾屆,初衷是為發展武俠文學,后來漸漸變成了另一種類型的“文化旅游”。你怎麼看待這一現象?
新垣平:我也略看過一些報道。這些人我相信都是有一定武術造詣的,但要說什麼武當掌門、崆峒掌門,那就是忽悠,不靠譜的,沒有這樣的歷史。我寫《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這部書也翻過好多資料,像少林、武當作為武術門派的存在,在歷史上隻能說是若有若無,查不到實跡,其他的就更不用提了。
(記者劉功虎)
(來源: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