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不僅是我國明代偉大的戲劇家、杰出的詩文家,而且是一位卓越的文論家。他繼承和弘揚以往文論的優秀傳統,總結所處的時代和自我戲曲、詩文創造實踐經驗,在諸多方面提出了對文藝問題的見解,尤其是他的以情抗理的“情至說”,更見深刻、獨到,對當時與后世的文藝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成為他留給我們寶貴文化遺產的組成部分。
“情至說”在湯顯祖文論體系中的核心地位
湯顯祖的文論思想,散見於其書信、題序、雜文,卻有著內在的理論體系,從文藝的宏觀到文藝的微觀,從戲曲、詩文創作,到戲劇演員的修養和表演藝術,均有涉及。概述之:
1、提出文藝是客觀事物的反映和人的思想感情表現的藝術見解。他在《答劉子威侍御論樂》的信中說:“凡物氣而生象,象而生畫,畫而生書,其嗷生樂。精其本,明其末,故氣有微,聲有類,象有則,書成其文,有質有風有光有響。”在湯顯祖看來,文藝是在反映客觀事物的過程中表現人的思想感情的。文藝為人感於物,生於情,流於嘯歌,形諸舞蹈,寓於戲劇、文賦的東西。湯顯祖的這一論斷,觸及到對文藝本質的認識和理解。
2、推崇文藝的社會地位。在我國古代,大凡演戲者稱為“戲子”,社會地位不高,作為戲神的清源師亦未得到應有的待遇和地位,湯顯祖為此鳴不平。他在《廟記》裡說:予聞清源,西川灌口神也。為人美好,以游戲而得道,流此教於人間。訖無祠者,子弟開呵時一醪之,唱?哩嗹而已。予每為恨。諸生誦法孔子,所在有祠﹔佛、老弟子各有其祠。清源師號為得道,弟子盈天下,不減二氏,而無祠者。豈非非樂之徒,以其道為戲相詬病耶。”
湯公視戲神清源祖師為戲劇的象征,並把他與孔子、佛老相提並論,在視戲劇為“末技小道”的封建社會,應該說這是把作為文藝之一的戲劇,提到了一個相當高的地位上。
3、提出文藝作品“意趣神色”的審美要求。怎樣的文學作品才算好?湯顯祖提出了“意趣神色”的審美要求。他在《答呂姜山》信中說:“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摸聲,即有窒滯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這段話,表現了湯公以作品內容為主,兼顧作品形式,反對強調宮調音律等作品形式而損害作品內容的美學思想。這裡講到的“意趣神色”,是指與聲律文字形式相比,作品情感意味、韻味和生命氣象這樣一些更為根本的東西。細言之,所謂“意趣”,既作品的生動輝光的色貌所顯示出來的、包含作者深情、至情的審美意象。
“情至說”的特點
情感,乃是文學藝術的一大特征,古今中外的文論家談文藝,沒有不談感情的。然而,湯顯祖的“情至說”與他人的情感觀有什麼不同呢?或言湯顯祖的“情至說”有什麼特點呢?我以為有四:
本體性。湯顯祖在《沈氏戈說序》一文中說:“今昔異時,行於其時者三:理爾,勢爾,情爾。以此乘天下之吉凶,決萬物之成毀。作者以效其為,而言者以立其辨,皆是物也。事固有理至而勢違,勢合而情反,情在而理亡……是非者理也,重輕者勢也,愛惡者情也。三者無窮,言亦無窮。”在晚明“遵吏法”“滅才情”的殘酷現實面前,湯顯祖打出“情志”的大旗,勇敢地將情、勢、理三者並列,確立三者為“乘天下之吉凶,決萬物之成毀”的不可或缺的先在元素。這就明白無誤地把情感提高到了感性自然世界本根、始基的本體地位,引導我們從本體性的高度,認識、理解把握湯公的“情性”“情至”,而決不是從文藝的某一個局部。
湯顯祖“情至”本體論的確立,是情感學的一個創新,有很深的理論意義。除其強烈的反封建性另處說外,從文藝創作的角度言,有如下一些啟示:
其一,由於湯顯祖的“情”是一種上升到本體論高度的東西,它可以、應該成為戲劇等文藝的獨立描寫對象和表現對象。但就藝術內容而言,就顯得有些簡單、抽象、缺乏感性具象。這就迫使藝術家在“情”的外化中,與外部世界的感性物建立一種交融關系,使情與觀念、與生活記憶性表象有機整一,成為有血有肉、生動感人的藝術形象或藝術意境﹔使戲劇家“情”的外化過程,由審美理想的一般轉化為具體、由審美理想的朦朧轉化為鮮明的過程。
其二,由於戲劇人物行為的動力在於個人的性格、情欲及所抱定的目標,因之,戲劇沖動的表現方式要求內在化、深刻化,以盡可能地把人物內心世界的分裂、矛盾、撞擊、曲折、細致、有效地展現出來。
其三,“情”既然是一種“乘天下之吉凶,決萬物之成毀”的本體性的力量,因而,“情”是能造化萬物的。情至所極人,是可以再想象中生滅萬物,幻化萬物,造出一片神奇美麗的“情”之世界的。湯顯祖筆下的《牡丹亭》,給我們的正是一個因情而夢,因夢而思、而病、而死,死而復生的情夢世界,一個充滿著創作主體靈性、才情和生命意趣、奇艷絕世的情幻世界。
個體性。湯顯祖的“情至”,一方面是本性性的“大情”,另一方面又是個體性的,包蘊大情、具體、獨特的“小情”。個體性的關鍵在於以“我”觀物而帶上“我”的感性特征和主觀色彩。
“情”的個體性還表現為審美創造中理無情有的特性。唐代的王維,為了贊美東漢高士袁安高潔不群的風格,畫面上在袁安屋外的冰天雪地裡面畫了一棵極富生氣的芭蕉。評界對此嘩然。譽之者以為是神來之筆,毀之者以為於理不合,建議割蕉換梅。明代湯顯祖創作《牡丹亭》也遇到了類似的情況。
超越性。湯顯祖所說的“情”,是一種來自於情至所極之人的真情、深情、至情,因此而極富力度和強度,可以超越一切,沖破一切,戰勝一切。不僅可以超越生活真實,而且可以超越時空,超越生死。湯顯祖在《牡丹亭記題詞》中說:“天下女人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反封建性湯顯祖的“情至說”中的“情”,是一種被提升到與“勢”“理”相並立、對立的同為“承天下之吉凶,決萬物之成毀”的先在元素,一種與封建倫理道德相抗衡的實體性的內容。這就不僅為“以情抗理”找到了根據,而且增添了戰斗的力量。如今,“情”既然是一種獨立的作用於人的社會力量,既然和“理”“勢”一樣,代表著人們不同的存在需要,又難於同時得到,那麼,“理至而勢違,勢合而情反,情在而理亡”就是必然的了。
“情有者,理無必,理有者,情無必”,湯顯祖是從對抗的角度理解情理關系的。情理並立的本身就存在著對抗的張力。在晚明程朱理學猖行的年代,湯顯祖倡導“情至說”,提出“以情抗理”,本身就充溢著反對封建禮教的思想傾向。李 丹
(來源: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