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文學不是應景任務 是個性創作

2016年12月15日08:21  來源:解放日報
 
原標題:“非虛構”不是應景任務,是個性創作


  非虛構創作不是形象工程,不是集體創作,不是企業訂制,不是機構委托,不是文學規劃,不是應景任務。它是由個體進行的個性創作,展示的是個人的視角與觀點。僅以“有沒有虛構”來區分,過於簡單化了

  朝花周刊:當下,“非虛構文學”潮涌激烈,我們的對話從字面展開——“非虛構文學”中有沒有虛構?非虛構就等於真實嗎?
  薛舒:看到最多的說法就是,非虛構文學寫作與中國學界慣常認為的“紀實文學”有類同屬性,也有本質區別。主要在於,前者更強調支持作者以個人視角進行完全獨立的寫作行為。
  也許可以這麼說,非虛構創作不是形象工程,不是集體創作,不是企業訂制,不是機構委托,不是文學規劃,不是應景任務,它是由個體進行的個性創作,展示的是個人的視角與觀點。僅以“有沒有虛構”來區分,我覺得過於簡單化了。
  小說是虛構,但虛構文學中肯定包含了很多真實的東西。而非虛構中是否存在虛構,我覺得,可能更多是在精神領域,或者思想范疇,或者說,對真實的某種假設、推測,這種假設或者推測,亦是基於作者的思考和精神領悟,不能叫虛構,但也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客觀存在。
  關於非虛構與真實,我想,“非虛構”是一個文學范疇的定義,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非虛構作品,那是一個虛構作品。“真實”,更多是一個哲學定義,或者說是科學定義。有一種觀點將“真實”表述為“客觀”,即不依賴於主觀意識而存在。但是,“真實與否”,本就是基於某種准則的主觀定義,或者說,“不依賴於主觀意識而存在”這個描述,本身是主觀意識依據其來源於“自認為真實的世界”的經驗及知識而作出的判斷和界定。
  好比伽利略說地球是圓的,當時權威階層的認識還很有限,人們認為他說的是不正確的,為此,支持伽利略的布魯諾還被教會燒死。然而時過境遷,所有人都知道,事實真相是地球的確是圓的。所以,基於主觀意識的認識如何能用於判斷所謂的“是否真實”?“我們認為是真實的”,或者“由我們所做出的定義判斷為真實的”,那就是真實的了嗎?這個很可疑。所以,我還是認為,非虛構與真實,是兩個范疇的定義。
  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說,非虛構以現實或歷史為素材,目的在於揭露真相,或接近真相。它的態度是質疑、反思與尋找,而不是歌頌、認同與証明。大概這麼說,更接近非虛構文學所要表達的真實。

  假如我沒有把作品命名為非虛構,那麼讀者會怎麼想?他們會把它當小說看,還是當一個人的自述看?反過來,很多人在閱讀小說時會代入自己的感情、經歷,會認為那些都是發生在作者身上的故事

  朝花周刊:你創作的非虛構文學和虛構小說中都寫到了父親,從原創性、真實性、文學性的角度,該如何評判這兩種不同的寫作模式?
  薛舒:我在創作《遠去的人》時,起初沒想過要寫一個非虛構作品,而是僅僅把父親在病中的一些事情記錄下來。可能這些記錄下來的東西,以后可以成為我寫小說的素材。直到現在,我都在想象,假如《遠去的人》是一個小說,我該怎麼開頭?
  老父親躺在床上,他六十年未見的初戀姑娘被女兒找來,可父親根本認不出他的初戀了,然后,故事是否應該追溯到父親的年輕時代?這麼說,就是一個十分俗套的小說,也可以是一部家庭倫理劇。一個患上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他的青春、愛情、事業,如今回頭看,非常陌生,或者說,那些曾經的成績、挫敗、愛、情感,都屬於一個陌生人,而不屬於他自己。那麼,終將逝去的青春、愛情、事業,對於人生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假如說,所有的過去都是為了用來在老去時追憶,那麼,當一個人失去“記憶”功能時,人生又何以稱為人生?
  我總是容易說到有關生命與人生意義的思考和追問上,還是回到虛構與非虛構的話題。當時《遠去的人》在《收獲》發表后,有一位讀者對我說:這個小說寫得好,我很喜歡。我告訴她這不是小說,是非虛構。她很驚訝:那些事都是真的?這位讀者的反應,讓我生出一些好奇,假如我沒有把《遠去的人》命名為非虛構,那麼當讀者看到這個作品,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會把它當小說看,還是當一個人的自述看?
  反過來,很多人在閱讀小說的時候,會代入自己的感情,或者代入作者的經歷,會認為那些都是發生在作者身上的故事。我有一個長篇小說叫《我青春的父親》,就是以我父親為原型寫的。寫這部小說時,我父親還沒患病,還健康著。他會讀我的小說,讀得更多的是中短篇小說。但是我沒有把《我青春的父親》帶回家,我不想讓他讀。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很怕他看出來小說中的人物性格、命運、細節,很多與他相像,我怕他覺得我寫得不好,因為他會認為,我寫的就是他。
  現在想來有些后悔,我應該在他還沒有得病時,給他讀一讀《我青春的父親》。我沒有預料到他會得病,並且很快失去了記憶,現在他不可能讀我的小說了,他已經不認識我,不認識所有親人。當時他要是能讀到《我青春的父親》,至少他會看到小說中的父親,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正直的、有追求的、身周有著愛他的親人的父親,即便也許他會認為我寫得不夠真實。
  對照前后兩個作品,《我青春的父親》和《遠去的人》,虛構與非虛構文學作品,各自都具備其原創性和文學性。至於真實性,舉個例子,攝影師拍了一個美女,畫家畫了一個美女,哪個更真實?也許畫家畫出了美女的性格、氣質等內在的東西,而攝影師拍下的只是表象,也或者,呈現了另一種氣質和性格。可是從作品角度來說,都是創作,但兩個作品中的美女,都不再是現實世界中的那個美女。也許這麼舉例不太恰當,但在我看來,不管是虛構文學還是非虛構文學,都具備各自的真實性,卻又都不是那個現實中存在的真實。
  上面說的都是我淺陋的、不專業的、一個人瞎想的東西。其實從創作者的角度來說,我並不關心什麼是虛構,什麼是非虛構,我只是在一個想法出來后,力圖找到一種最適合的語言和敘述方式,寫出我想寫的東西。如此而已。

  細節是非虛構的基石。因為,細節是騙不了人的

  朝花周刊:非虛構有主觀和客觀之分嗎?
  薛舒:既然文學分成了虛構與非虛構,那麼我想,非虛構包含的文體會很多,而在能否合理想象、能否虛構情節與對話等方面都有其限制,也更強調有憑有據有採訪有史料等。還有,通過作者的親歷其境讓讀者身臨其境,在細節的豐富與真實方面,非虛構強調到了極致。細節是非虛構的基石。因為,細節是騙不了人的。
  我記得在網上看到過一個訪談,是採訪《人民文學》主編施戰軍。戰軍老師說,那些被定義為非虛構作家的作者的作品,實際上“也是小說,也是虛構作品。作品大的歷史背景肯定是非虛構的,但具體的進程、文學的描寫手法,屬於虛構文學的范疇”。
  對照自己的寫作,我認同並且非常喜歡這一敘述。如此,我認為,非虛構文學的確是以客觀為基礎的,當然,主觀的部分和層面,亦是必不可少。我願意這麼理解,盡管這麼說也許只是我在規避自己的“無知”。
  如果想更多領略非虛構作品中的“客觀”與“主觀”,我想,可以讀一讀美國作家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或者諾曼·梅勒的《劊子手之歌》。
  朝花周刊:在《遠去的人》中,你不追求事件記敘的完整性,不強調話語表達的公共性,也不崇尚主題意旨的宏大性,而是以非常明確的主觀介入性的姿態,直接展示“我”對“父親”患病進程的觀察、分析和思考,在愛與痛交織的心情抒寫中,情感的作用會更大嗎?
  薛舒:我本人就是《遠去的人》中的一個角色,我不是以採訪者的身份去介入他人的事件,我是親歷者,我是當事人之一,所以,我的情感,我的感受和領悟,是作品所要表現的很重要的部分。我覺得這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角色,當然,沒有人願意去“求”一個自己的父親得阿爾茨海默症的角色。但是,倘若我給自己制定一個寫作“老年痴呆症群體與其家庭生活生存狀態”的非虛構創作計劃,那我就得深入那些家庭、那些人、那些事中,刻意地去體歷別人的經驗和感受,很可能就是隔靴搔痒。
  事實是,我的父親患了阿爾茨海默症,而我在經歷父親患病的過程中,焦頭爛額、百感交集、質疑生命、質疑親情,以及種種思考,很多病人的家屬與我一樣,都在體歷著,而我,正好是一個寫作者。我想,我有責任來寫一寫我經歷的這些事,這個責任,不是指某種在當下立即產生社會效應的責任,而是,我遭遇了一段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的生活,我也因此而有很多體會、想法、質疑、領悟,作為一個寫作者,放棄、浪費這段經歷,恰是不負責的表現。我相信,別的作家也一樣,不一定立即寫,而是,醞釀、思考、積累,終有一天會寫,也許用非虛構的方式,也許是虛構。
  朝花周刊:你覺得《遠去的人》的寫作是否屬於民間寫史(比如個人史、家族史等)的范疇?一旦個人歷史變成文字記錄,或就成了一種象征,它也就有了文學意味以及其他嗎?
  薛舒:要我自己說,我肯定會說《遠去的人》不屬於民間寫史范疇。但我想,民間寫史,也算是非虛構創作的一種,是不是可稱為“文學”,另當別論。至於“文學的意味”,就是一種很曖昧的說法了。畢竟,那些寫下自己個人史的人,大多是十分願意與“文學”發生一點曖昧關系的。能與文學明確發生關系,而不僅僅只是“意味”,當然更好。
  可是,並不是所有記錄個人歷史的文字都能成為文學,有獨立思考同時又有人類承擔,包括對理想價值的追求,永遠都是文學最核心的東西,離了這些東西,文學就會和其他東西混同,也就失去了獨特性和必要性。

  受訪嘉賓介紹

  薛舒,作家,中國作協九屆全委會委員,上海市作協主席團委員。出版有小說集《尋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長篇小說《殘鎮》《問鬼》,長篇非虛構作品《遠去的人》等。曾獲《中國作家》文學新人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上海文學》獎等。

 

(責編:湯詩瑤、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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