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爾·吉普森在技術與結構上的稔熟,恰恰反映了他在電影立意上的薄弱野心與靈感創意上的疲態。
對於以“純爺們”形象為大眾所熟知的梅爾·吉普森來說,繼 《勇敢的心》《耶穌受難記》 《啟示錄》 后拍出一部戰爭大片,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距上一次執導筒已間隔10年之久,這位澳洲硬漢帶來的新片 《血戰鋼鋸嶺》也許可以用“振聾發聵”來形容:根據二戰時鋼鋸嶺戰場上的真實事件改編,在這個充滿血與火的人間煉獄,美軍上等兵軍醫戴斯蒙德·道斯憑借信仰的力量,在極端的環境下,憑借一己之力救下75位被認為陣亡的戰友,成為戰場上“不佩槍”的傳奇人物。影片在威尼斯電影節甫一登場,便收獲了海外媒體幾乎一邊倒的好評,影評人們奔走相告:“那個熱血、張揚的梅爾·吉普森又回來了”。登陸我國院線后,影片也收獲觀眾的嘖嘖驚嘆,“手撕鬼子,還得這麼拍”。
該片掀起的贊譽浪潮並非難以理解。對於任何一部以戰爭為主要敘事動力的影片來說,隻要保証場面足夠激烈,就很難被市場唾棄。更何況,作為一個好萊塢流水線產品,《血戰鋼鋸嶺》在很多層面都稱得上合格甚至出色———技術上,盡管拍攝經費有限,劇組仍試圖將每一分錢用在刀刃上,制作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戰爭場景。梅爾·吉普森對於暴力的描繪從來不加掩飾,此番鋼鋸嶺尸橫遍野的焦土之城更是給了他全面發揮的空間。橫移、慢鏡、全景、特寫的精准出現,適時地刺激著觀眾的視聽神經,影院裡的環繞立體聲更加重了大場面的真實與殘酷;以安德魯·加菲爾德領銜的一眾實力派演員班底,用極力貼近人物原型的表演方式,為傳奇戰場上的傳奇人物賦予具體而微的肉身。
敘事結構方面,該片走的是戰爭英雄主義的典型路徑,故事被工工整整地分成兩段,雖然加入了記憶的閃回與跳切,前因后果卻依然不敢怠慢地交代,各種細節也鋪墊得清清楚楚:前半段家庭愛情戲在一片柔光中,被描繪得百轉千回,從男主人公並不幸福的童年,一路追溯令他怦然心動的女孩。后半段則是戀愛甜蜜過后的戰爭洗禮,宗教信仰與家庭原因,讓他發下了絕不碰槍的毒誓,這讓他成為軍營與前線的異類,甚至被戰友與上級斥為逃兵。鋼鋸嶺一戰,他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方式求生。愛情與戰爭、信仰與殺戮,影片的前后兩段形成相互交織的鏡像,導演在結構上營造著精心的對仗,以戰爭的殘酷襯托信念的偉大,又以人情之甜蜜控訴戰爭之無情。一文一武,滴水不漏。
但梅爾·吉普森覺得這些還不夠。毫無疑問,該片的最大看點無疑是主角戴斯蒙德·道斯本人,這一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戰爭英雄,幾乎承包了影片所有高光時刻的核心:虔誠的教徒、戰場上拒絕佩槍、無視生命安危在距離日軍隻有十米的前線不知疲倦地救人……道斯貫穿影片始終的瘋狂舉動讓人訝異萬分,這也是為什麼梅爾·吉普森會在電影的結尾,聰明地通過訪談的方式,將現實生活中道斯“請”到了觀眾面前侃侃而談,回憶戰爭年歲。一同出鏡的還有他當年所在部隊的長官,說起舊時在戰場上被道斯撿回的一條命,兩行熱淚不動聲色地滾下,成為影片中最具感染力的一刻。從虛構到紀錄,道斯本人的出現為 《血戰鋼鋸嶺》 戳上了“真實可信”的鑒定章,梅爾·吉普森用這種方式,向那些質疑主角光環的觀看者攤出了自己穩贏的底牌:看,現實比電影更精彩,我們不過是傳奇的搬運工。
然而,正是這個眼看要成為影片“動情一刻”的結尾,卻在根本上讓《血戰鋼鋸嶺》 露了怯,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影片無法將核心邏輯組織成令人信服的敘事。面對這樣一位英雄人物,他們所做的不過是根據商業影片的標准,按圖索驥地召喚角色和故事中種種可供利用的沖突點,再輔以戰場爆破和逆光愛情的渲染。導演讓道斯在極端的戰爭環境中,開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主角光環,更讓他身邊的一眾配角,都充滿了漫畫式的、過度的善意與膽識。
如果說影片的前半段文戲事無巨細,因而顯得陳詞濫調,張力欠缺,后半段武戲,則因為太過圓滑,而在觀眾面前暫時失去了可信度。影片對於日本士兵的刻畫,亦充滿著獵奇視角———臨近尾聲,美軍發起二度總攻,日本指揮官預料失敗,在地道的藏身處決定切腹。電影用幾組平行剪輯鏡頭,表現了這場自戕的始末,冗長的反復鏡頭完全打亂了敘事節奏和價值立場。
在這個意義上,與好萊塢之前同樣描摹戰爭的經典之作 《全金屬外殼》和 《細細的紅線》,甚至 《拯救大兵瑞恩》 相比,有著精致外表的 《血戰鋼鋸嶺》 只是學到了它們在視聽方面的皮毛,做到了符合流水線工業的標准而已。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故事一方面為梅爾·吉普森提供了易於切入的敘事邏輯,卻在另一方面,限制了影片進一步向縱深開掘的可能。
《血戰鋼鋸嶺》 在形式上的成功與誘人注定了它在主旨上的明顯不足,亦或者說,梅爾·吉普森在技術與結構上的稔熟,恰恰反映了他在電影立意上的薄弱野心與靈感創意上的疲態。他和真正戰爭電影大師之間仍舊橫亙著好幾個段位的差距。《血戰鋼鋸嶺》 以為完成了“為戰爭英雄樹碑立傳”的任務,卻忽略了自己作為劇情片的內在矛盾:以虛構的方法接近真實,倘若沒有出眾的手法,那麼這樣的作品,最終會落入“套路”的窠臼,也終究無法成為一部偉大的戰爭經典,它所交代的,不過是一位人道主義英雄虛假的誕生過程。
(柳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