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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前月下的女性往往給人以“美”的影像。這種“美”屬於“朦朧美”。《聊齋志異》 敘述的大多是燈前月下的“夜間”故事,給人以煙雲般模糊感。因而,作者筆下的女性多是美的,便不足為怪了
■《聊齋志異》善於通過寫男性之“狂氣”,影寫女性“嬌韻”之美。按照古代禮法,男子狂放地看女性是“犯規”的,但《聊齋志異》中的男子並不管那一套。這種“狂顧”的失態表現,源自美的吸引力
聊齋世界,除了借寫林氏、呂無病、喬女等為數不多的丑女以表達“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哲理之外,蒲鬆齡筆下的女性大多美艷絕倫。讀者喜歡閱讀《聊齋志異》,不少是為了滿足愛美之心﹔ 有的觀眾樂於觀看《聊齋志異》改編的影視劇,也有奔著養眼的美女演員而去的。因此,總結《聊齋志異》寫女性之美的經驗,探討作者傳達這些人物之美的奧秘,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
燈前月下:
烘托朦朧美的時空布設
現實生活中,女性不可能都是美的。據此有人可能會問,《聊齋志異》是否違背了社會常態、生活邏輯?答案是否定的。
我們可以先借“馬上識將軍,燈下(月下)看美人”這句俗語闡釋。這句人們耳熟能詳的俗語流行很廣,古代小說時常應用或化用之。例如,《型世言》第二十七回說:“天下最好看的婦人,是月下、燈下、帘下,朦朦朧朧,十分的美人,有十二分。”《封神演義》第二十六回寫道:“燈火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勝十倍。”這些都在表明一個道理,燈前月下的女性往往給人以“美”的影像。這種“美”屬於“朦朧美”。
《聊齋志異》敘述的大多是燈前月下的“夜間”故事,經常以虛擬的筆墨顯示女性容貌的朦朧美,給人以煙雲般模糊感。因而,作者筆下的女性多是美的,便不足為怪了。
例如,《青鳳》從男主人公耿生的眼中寫女主人公首次露面,為此設置的背景是“巨燭雙燒,其明如晝”。若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那“審顧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的視覺效果就不會產生。對青鳳的再次出現,作者依然從耿生的視覺來寫,且同樣沒有忽視“燭光”布設:“俄聞履聲細碎,有燭光自房中出。視之,則青鳳也。”
再如,《魯公女》 也從男主人公張於旦的視角出發寫女主人公的出場:“一夕,挑燈夜讀,忽舉首,則女子含笑立燈下。”在此,強調了男性夜讀的“挑燈”、女性出場之“立燈下”。
又如,《白秋練》寫女主人公的出場也不例外:“日既暮,媼與一婢扶女郎至,展衣臥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無事者!’遂去。生初聞而驚﹔移燈視女,則病態含嬌,秋波自流。略致訊詰,嫣然微笑。”白秋練被人扶出后,其“病態含嬌,秋波自流”之視覺效果,緣於男主人公“移燈”映照。
還有,《伍秋月》寫女主人公先是在男主人公的幻夢中三番五次地出現,致使他“心大異,不敢息燭”﹔又一次“夢女復來”時,王生“急開目,則少女如仙,儼然猶在抱也”。夢想成真的視覺效果,離不開“不敢息燭”那一筆的點染。這整個過程中,作者反復渲染月光,其中“仿佛艷絕”就是遠距離月下人物的視覺效果。
此外,《章阿端》寫戚生對章阿端的印象是“對燭如仙”﹔《阿霞》通過景生“挑燈審視”傳達出的阿霞形象是“豐韻殊絕”﹔《花姑子》寫安幼輿眼中的花姑子“芳容韶齒,殆類天仙”,這種視覺效果的獲得借助了“叟挑燈促坐”的光亮﹔《紅玉》開篇用極為經濟的筆墨,勾勒出女主人公的音容笑貌:“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牆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這裡面,若沒有“月下”時空的交代,“美”將無從說起。
“妾見猶憐”:
從他者反應看對象之美
“互筆”是馮鎮巒在評《聊齋志異》時所用的一個詞,指的是借助人物與人物之間的互動關系寫人。在謝赫《古畫品錄》那裡,顧愷之的“神”被分解成“氣”與“韻”兩個概念,所謂“氣韻生動”是也。關於二者關聯和區分,徐復觀指出:“所謂氣,實指的是表現在作品中的陽剛之美。而所謂韻,則實指的是表現在作品中的陰柔之美。”
《聊齋志異》善於通過寫男性之“狂氣”,影寫女性“嬌韻”之美。按照古代禮法,男子狂放地看女性是“犯規”的,但《聊齋志異》中的男子並不管那一套。《細侯》中的滿生面對“妖姿婉妙”的細侯,“不覺目注發狂”﹔《邵九娘》中的柴廷賓見到邵九娘“光彩溢目”,也情不自禁地“狂顧”﹔《嬰寧》中的王子服在發現游女群中的嬰寧“容華絕代”,便“注目不移”“目灼灼似賊”。
《青鳳》寫“狂放不羈”之士耿去病夜間獨登曠廢已久、時有怪異的樓舍,直至闖入狐妖閨闥。面對狐叟的叱問,他竟理直氣壯地自報家門:“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從子耳。”狐叟隻好以禮相待,席間耿生侃侃而談,開懷豪飲。尤其是,耿去病一看見青鳳“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頓生愛意,盯著她看,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耿去病隨后“狂不可支”,拍案大喊:“得婦如此,南面王不易也!”意思是,若能得到這樣的佳人,當皇帝也不換。這種表白背后的青鳳之美,可想而知。
試問:這些“名士”身份的男性為什麼會如此瘋狂?是否有失身份?借用五代牛希濟《臨江仙》中的兩句話來說就是:“須知狂客,拼死為紅顏。”面對美女,狂生這種本能的反應,本是愛美悅色的人情之常,但在被各種清規戒律異化了的人們眼中,這種人之常情反而被說成“狂氣”。現在我們理解,這種“狂顧”的失態表現,源自美的吸引力。
除了通過寫異性反應,烘托女性之美,《聊齋志異》 還善於通過寫同性反應突顯所寫對象之美。《蓮香》有這麼一句狐女蓮香贊美女鬼李氏的話:“裊娜如此,妾見猶憐,何況男子。”《巧娘》 也有這樣一句:“此即吾家小主婦耶?我見猶憐,何怪公子魂思而夢繞之。”無論“妾見猶憐”還是“我見猶憐”,都是在夸說女子極其美麗溫柔,即使同性別的競爭對手也生出喜愛之心。這個經典句法出自虞通之《妒記》所載,大將桓溫之妻被其妾李勢女之美感化的故事。
這種文本創意,還可變通。例如,《聶小倩》 寫老媼夸小倩:“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它這屬於另一種襯托性筆墨。”
“嫣然一笑”:
對女性“嬌韻”的瞬間捕捉
《聊齋志異》寫女性之美,善於捕捉“嫣然含笑”“俯首拈帶”等“包孕性瞬間”予以傳達。所謂“包孕性瞬間”,也可理解為“最富有包孕性的頃刻”。這種瞬間的藝術,是德國美學家萊辛在《拉奧孔》中提出的一個影響深遠的美學觀念。
例如,《小翠》寫小翠“嫣然展笑,真仙品也”﹔《胡四姐》寫胡四姐“嫣然含笑,媚麗欲絕”﹔《花姑子》寫花姑子“嫣然含笑,殊不羞澀”﹔《白秋練》寫白秋練“病態含嬌,秋波自流。略致訊詰,嫣然微笑”﹔《俠女》寫俠女“忽回首,嫣然而笑”。
在《連城》中,更是索性以“嫣然一笑”立意,淋漓盡致地敘述了喬生為連城的傾城一笑死而無憾的情景。生告媼曰:“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誠恐連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諧何害?”媼代女郎矢誠自剖。生曰:“果爾,相逢時當為我一笑,死無憾!”媼既去。逾數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歸,睨之,女秋波轉顧,啟齒嫣然。生大喜曰:“連城真知我者!”在此,喬生表示甘願為連城之“嫣然一笑”犧牲生命﹔而連城在被逼嫁給鹽商的途中,果真對喬生“秋波轉顧,啟齒嫣然”。后來兩人共赴黃泉,演出一場可歌可泣的生死之戀。篇末“異史氏曰”感嘆:“一笑之知,許之以身,世人或議其痴。彼田橫五百人,豈盡愚哉!此知希之貴,賢豪所以感結而不能自已也。顧茫茫海內,遂使錦繡才人,僅傾心於蛾眉一笑也。悲乎!”
女性的“笑”如此珍貴,價值連城,千金難買。宋代賀鑄《木蘭花》那首詞:“嫣然何啻千金價,意遠態閑難入畫。”意思是說,“嫣然一笑”千金難買,又難以投放於繪畫。《聊齋志異》的口徑,似乎由此脫化而出。
在《嬰寧》中,作者賦予其倍加喜歡的“我嬰寧”這樣的品格:“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如此看來,《聊齋志異》樂於以“嫣然一笑”寫令男性神往的女性媚態。與此相仿的用詞用語,還有“俯首微笑”。《胡四姐》中寫道:“四姐惟手引繡帶,俯首而已。”《連瑣》 中寫道:“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羅?矣!’”《白於玉》中寫道:“女拾杯含笑,俯首細語雲:‘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小翠》中寫道:“夫人往責女,女俯首微笑。”《白秋練》中寫道:“邀女去,女俯首不語。”《王桂庵》中寫道:“女似解其為己者,略舉首一斜瞬之,俯首繡如故。”《粉蝶》中寫道:“陽心動,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這種筆墨遠承古代詩詞關於女性“低頭”之類的嬌羞描寫,近師《金瓶梅》所寫潘金蓮等女性之“低頭微笑”。只是它傳達的是充滿韻味的女性嬌態,而不是《金瓶梅》中人物的淫姿浪態。
總之,《聊齋志異》 所寫的女性之美,的確令人心馳神往。朱光潛在《談美》中曾坦然承認:“我在讀了《聊齋》之后,就很難免地愛上了那些夜半美女。”(李桂奎)
(作者為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