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特约记者 傅小平
对短篇小说的漠视,在很长时间里可以说是世界性的文学潮流。有“短篇小说女王”之称的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获201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仿佛在一夜之间使得短篇小说的前景变得柳暗花明、豁然开朗。门罗本人未尝抱有如此期待。事实上,任何对门罗获奖正在或可能产生的影响的言说,从眼下看都言之过早。但以此为契机,可以对小说篇幅长短与内在品质间存在何种关联、作家如何避免“滥用和误用”自己的写作才能等问题进行探讨——
对短篇小说创作是一种激励
羊城晚报:我们知道,在门罗获奖之前的好些年里,她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但几乎没有人能确定一个一生只写短篇小说的作家能否获奖。门罗获奖后,国内很多博客与微信都将“爆冷”作为标题和关键词,有人甚至以为,短篇小说自此有了一次复兴。
陆建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国内一直不大知道她,可能跟我们更重视长篇小说,而不太看重短篇小说有关。其实,出版社决定引进第一部《逃离》时,也没想到她会获奖,只是非常喜欢她的作品,以为值得推荐给国内读者。门罗在英语世界名声很好,她不是那种刻意追求不朽的作家,常在《纽约客》等发行量较大的刊物发表作品。国内也有出版社前几年就买了她的版权,可惜作品的翻译有点耽搁了。短篇小说不见得因此复兴。
袁劲梅(美国克瑞顿大学哲学教授):门罗的作品,我是在她得奖之后才找来看的。门罗的作品有灵魂。她的名作《木星的行星们》这篇故事为例来讨论:故事是讲:一个女儿,当老父亲面对死亡,将做心脏手术时,对家庭、父母、子女关系的重新认识。它探讨的主题和对生命的认识,比哪一个长篇浅了呢?
付秀莹(《小说选刊》编辑):相较于长篇和中篇,短篇小说是最能考验一个作家的艺术才情的。短篇小说因为篇幅限制,仿佛一个舞者,在有限的空间中,闪转腾挪,进退自如,这需要高超的技艺和厉害的功夫。正因为短,因此短篇小说容不得你犯错,也绝不给你改正错误的机会。短篇小说不能藏拙,甚至,它更容易暴露你的短处和弱点。而且,短篇小说,它需要不断地开始,不断地体验“万事开头难”这句老话。写短篇,需要非常的勇气和强大的内心。或许正因为短篇小说具有的这种艺术难度,使得很多人对它望而却步。当然,浮躁而势利的市场,也是促使短篇小说遇冷的一个重要原因。而且,短篇小说因为其艺术难度,对读者的要求似乎更高。总之,短篇小说费力不讨好,这几乎是一个共识。此次门罗获奖,或许会使得人们有机会重新认识短篇的魅力,至少,对于长期从事短篇小说创作的人,是一种激励和鼓舞。
张悦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师、《鲤》杂志主编):门罗拿到这个奖,可能也是在呼吁对短篇小说的重视吧。再者,我觉得是对传统的这种说故事的小说的一个回归。目前中国出版太注重鸿篇巨制。
缺少好短篇小说源于三方面问题
羊城晚报:相比而言,国内很多作家为了获得更多的认可,尤其擅长闻风而动追赶潮流,他们急于证明自己无论在最受关注的长篇小说领域,还是在文学的各个方面都能获得成功。或许,正是这种急功近利的写作态度,导致了一些作家“滥用和误用”自己的写作才能。
何大草(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这个问题挺复杂。就我所知,许多作家,包括我,都很喜欢读短篇。但,致力于短篇的作家少,好的短篇出得少,究其原因,既有急功近利,也更在于短篇难写。福克纳就坦承,“我是一个失败的诗人。也许每个小说家都想先写诗,发现自己写不了之后又试着写短篇小说。短篇小说是在诗歌之后最讲究的形式。只有在写短篇小说失败之后,他才着手长篇小说的写作。”换句话说,写好诗需要天才,写好短篇需要天才加匠才,何其难也。
福克纳的短篇《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我从念大学到如今教大学,反复读过十几遍,它的精巧结构、惊世骇俗、裹挟的历史容量,使它的重要性不下于他本人的任何一部长篇。这个短篇,堪称神品,放在他的众多小说中,也可谓珍稀。契诃夫一辈子写短篇,苦心孤诣,四十五岁连人都写死了,比巴尔扎克还短命。后者在贫穷中还推土机似地写出了一百多本大部头。写短篇,比写长篇耗神、耗生命。中国古典小说的优异之作,也在于短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由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精彩短篇构成的,而它们在时间中的打磨,何止十年、一百年。《儒林外史》的结构,则完全可以视为一部短篇小说集。至于《红楼梦》,在一个较为松散的结构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短篇,而这些短篇,甚至都可以拿出来演一出独立的戏,譬如已成经典的京剧《尤三姐》。这一传统,延伸到了现代小说中。今天,撇开研究不谈,还值得我们去阅读、品味的现代小说,也大多是短篇,鲁迅、沈从文、张爱玲、萧红……
中国当代的好短篇少,除了作家的“急功近利”,也有出版业和读者的问题。作家们大多有这样的经验,出短篇小说集的难度远高于出长篇小说。出版业者也有自己的苦衷,读者不读,总不能老做赔本的买卖。说起来,似乎很矛盾,这是个快节奏的时代,按理说短篇好卖才是啊。然而,不然,读长篇,读者可以快读故事,忽略言外之意;而读短篇,非慢不可,没耐心咀嚼言外之意,这短篇也就跟一块蜡差不多了。我的看法是,门罗的获奖,会带来我们对短篇的新打量,但不会带来短篇小说的“复兴”,更不会出现短篇热。
郜元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关键还是市场导向和作家的定力、读者的趣味。读者未必喜欢长篇或小长篇,但架不住出版社、书商、媒体多年如一日的经营,弄得好像只有长篇或小长篇才能“运作”,才能赚钱,才能获奖,才能显示文化官员的政绩,加之评论家也一哄而上,一般读者当然就只好被迫消受剩下来的唯一供给他们的长篇,别无选择了。作家要想不被这样的潮流淹没,也只能挤到长篇这一条路上。
作家也多半有长篇情结,好像没有一部像样的长篇就不算作家似的,结果写了一部又一部,成强迫症了。像汪曾祺、林斤澜那样满足于短篇的作家,现在简直没有。许多作家的自信心是靠长篇撑起来的,但这样的自信心很虚假。而且为了获得这样的自信心,被长篇折磨得身心俱疲,本来可以多写几篇精致的短篇,结果只剩下一大堆没有多少人要看的失败的长篇,划算呢,还是折本呢?
不是坚持本身而要坚持做自己
羊城晚报:长篇小说也有短篇小说无法比拟的长处?
徐则臣(《人民文学》杂志编辑、作家):整个世界文坛都有“长篇意识形态”,都喜欢砖头,固然有追风逐利的原因,但也得承认,长篇在表现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上,在实现一个作家对世界的整体性把握上,的确有中短篇小说不可替代的功用。而且一个作家写到一定的份上,驾驭长篇的冲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对自我和艺术的挑战,无可厚非。长篇紧俏都追着长篇去写固然有问题,现在门罗获奖了,掉回头大家又都冲着短篇去我同样不赞同;一个作家适合哪一种文体,既要有敢于尝试和挑战的精神,又要有自知之明;我们不该轻率地批评作家们写长篇还是写短篇,要提及大家反思的是,你究竟适合写什么,别削足适履,也别打肿脸充胖子,守住自己,做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才是真正的“才能的误用和滥用”。
袁劲梅:我觉得门罗的坚持,不是坚持下去就可以得奖,或得到世人的肯定,而是坚持当她自己。从她对这个奖的态度看,她就是没得奖,她也还会这么写的。作家首先是“独立人”,然后才能有所谓他/她的作品。我觉得,像门罗这样的作家,年轻时有过困惑,又从困惑中走出来,一定是有她自己的信念。她用短篇小说探讨生命,是她度过生命的方式之一。这点恐怕与她得不得奖没有直接关联。一个作家没有自我,他/她的作品可以流行,但不大可能是好文学作品。没有自我的作家,他/她到哪里去给自己的文学作注入灵魂呢?
急功近利,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一急功近利,作家的眼睛就看不清楚了。用现任教皇的一句话来比喻:“为上帝服务和为钱服务,不是一个可以两全的事。”上帝和钱,统一不起来。
陆建德:热爱自己所做的事,不要让它为自己的所谓“成功”服务,让它沦为自己的敲门砖、垫脚石,这是我们的文化里比较缺少的一种精神。我们今天谈门罗,也不必把她当成“一生坚持”的楷模,好像她一直有个目标,锲而不舍,最后抵达光荣的目的地。这是穷人家孩子考状元的模样。她写短篇小说,就像鸟要歌唱、马要奔跑一样。我更愿意这样看。中国这样的作家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