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赖声川导演作品《让我牵着你的手……》、《海鸥》
地点:保利剧院
时间:2014年3月14日-16日
关键词:契诃夫 两戏连台 悲剧还是喜剧的争议
2014年,赖声川用两戏连台上演的方式,呈现了他60岁这年的第一个导演新作。他选择的都是别人的剧本,一个来自他 “心仪”多年的契诃夫,另一个则是写契诃夫的爱情故事,这其中的致敬之意可见一斑。
“契诃夫的戏太不好懂,用契诃夫本人的故事,给他的戏剧做一个注解。”对于为什么要在契诃夫的经典之作《海鸥》之前先让观众看到《让我牵着你的手……》,赖声川说出了自己的用心。
然而赖声川再度诠释的《海鸥》,似乎给我们理解契诃夫又增加了一层难度,《海鸥》是悲剧还是喜剧,也成了问题。而赖声川却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喜剧,因为只有把《海鸥》当做喜剧来欣赏,它才更有力量,更能看到深层的人性。”
“契诃夫最后的魔法是,我们跳开来从远距离看人生,看他这些所塑造的人和情境,会觉得这些人物好好笑,好笑的结果就是好难过。”
北青报:听你身边的工作人员说,最近这些年时常会听你在创作中提到契诃夫,表达对他的崇拜和喜爱。
赖声川:很多人对我的即兴创作手法好奇,其实那不是重点,那只是个过程,重要的是最后呈现在台上的是什么。如果戏剧是要变一个魔法,那这个魔法要怎么玩?契诃夫的魔法又是什么?
契诃夫最后的魔法是,我们跳开来从远距离看人生,看他这些所塑造的人和情境,会觉得这些人物好好笑,好笑的结果就是好难过。好笑,然后可悲,是瞬间的转换。我的戏里也会呈现类似这样的东西,潜意识地被他影响。我1990年就导过《海鸥》,看他的作品、导他的作品,会深深地体会到他强大的力量,而这力量居然来自这么平凡的、缺乏戏剧性的场景,这就更神奇了。
好比《海鸥》里的康丁和妮娜,看不到他们什么时候恋爱、分手。妮娜跟着果林,一般编剧会偏重他们在一起的阶段,他俩生了一个孩子,孩子又死了,那整个是一部电影。可是契诃夫没有,他只是让康丁在第四幕中用几句话讲出妮娜的遭遇。从一个今日好莱坞的编剧来看,契诃夫不会编剧,他怎么把最重要的部分用几句台词叙述出来呢?当然应该演出来了,但这就是契诃夫的秘诀。
“他很先锋,100多年后看更先锋,现在的先锋比不上他,现在的先锋很多都走外在形式,他是整个戏剧结构的先锋。”
北青报:你还说过你和契诃夫是“灵魂知音”?
赖声川:好像我不是这样讲的,但是也可以这样讲。以前媒体有个误会,好像我是唯一或者少数理解契诃夫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真的不容易理解。真正理解他就会发现,他很先锋,100多年后看更先锋,现在的先锋比不上他,现在的先锋很多都走外在形式,他是整个戏剧结构的先锋。
《海鸥》里有很多长段的台词,只是说话,那些话看上去对整个戏剧的进展没有任何推动,很奇怪,那你要怎么导?面对这种情况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认为契诃夫随便写的,另一种也可以认为正相反,是他精心地设计了每一句话产生的每一个效果。这有点像我在美国纽约MOMA博物馆看到莫奈的巨幅画作。你走近,站在画家创作时的距离看,那就是一坨一坨的笔触和颜色,要拉到很远才能看到宏观呈现的面貌。契诃夫作品中的一个个点如何成为线、体,呈献给观众,也要拉开距离看,才发现原来是这么完整漂亮的体,只是一般人不习惯这么欣赏而已。
北青报:你在美国学习过戏剧,同时又这么爱着契诃夫,这两个国家的戏剧影响如何在你身上发生作用?
赖声川:首先,不管我看哪一国的戏剧,都看它的国际性。我上大学的时候看了很多俄国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特别爱,这打开了我的文学世界。我当时觉得这已经是人类表现的极致,当然后来发现不完全是。艺术是艺术的表达,文学有文学的表达,科学、哲学、宗教,都有各自的高明,只是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后来我在伯克利念博士的时候,把另一位俄国戏剧家梅耶荷德写进了博士论文,还有布莱希特如何在莫斯科认识了梅兰芳等等。最终还是通过契诃夫认识到俄罗斯的特殊性,它是如何远离欧洲西洋文化的中心点巴黎,创造了独特的文化。
美国给了我方法的训练,用各种工具分析古今中外一切文学戏剧在历史潮流中的位置。有了这些工具,再去看这些作品,就不是乱看,好的作品就像花朵一样,在历史里开放。莎士比亚时代,那么多花开在英国,作为学者就可以研究那个土壤是怎么回事。碰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国,出现了以契诃夫为尾声的一拨伟大的作家、艺术家。历史很大,弄到后来就是这些人一直到今天还在发光。
“我哪里敢改他的剧本,我在为契诃夫服务,我是他忠诚的仆人。”
北青报:1990年导《海鸥》时你36岁,24年过去了,这一版和当年又什么变化?
赖声川:那次是少有的非常强的学生班底,陈湘琪、尹昭德、戴立忍,宋少卿等等,他们中很多人后来成为电影、戏剧的好手。陈湘琪是蔡明亮电影的主角,林如萍现在是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的老师,很多人从那个戏开始成熟。
但是那次再厉害也是20岁的学生演员,这次我们可以做出一些学生做不出来的东西,当然也跟我个人的人生体会有关系。如果1990年的《海鸥》是刚做的一瓶红酒,2014年是这瓶红酒开了。酿了20多年,我才会想到把《让我牵着你的手……》放进来,帮助大家理解契诃夫。
北青报:而这次大家期待和好奇的是,不知道“契诃夫”加“赖声川”会等于什么?
赖声川:1990年在台北演完《海鸥》,大家总问我,你改了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改。我哪里敢改他的剧本,我在为契诃夫服务,我是他忠诚的仆人!但是给了仆人自由,仆人也会搞几下吧,他(指契诃夫)不在我旁边,没法唠叨你这地方没弄对,那地方没弄对。当年他老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了解他什么的,我只能用幻想的方式,如果他今天在,他会赞同我对他的诠释,这是我的愿望。
北青报:但这里面一定有再创作,经过你理解之后的再呈现。
赖声川:我有几个手法,一看就是原剧本没有的。康丁自杀后,从台上走了一趟,那很明显是我加的。正式演出前的第一次彩排有,第二次拿掉了,但最后仔细衡量后还是决定加上去。对于观众来讲是更便于理解的,对于研究契诃夫的学者来说,我可能踩到了一点……我除了忠诚地做他的仆人之外,也要让他的戏在这个时代更有共鸣,所以想到用这个方式,让观众更能理解最后发生了什么。
结尾部分对导演来说太难了,如果有导演考试的话,《海鸥》最后一幕的最后一下绝对是最好的考题。康丁自杀在戏剧史上是极莫名其妙的,先锋到不能再先锋,太突兀了,没有任何人的反应,没有任何处理善后,就那么突然结束。所以我加了一个东西,在康丁自杀后让他从台上走过去,这不是向大家交待他带着什么心情死的,绝对不是,这是一个意向,在宣布演出结束。这就是我为现在中国当代观众的服务,要不就听见“嘣”一声,然后落幕、谢幕,大家会有点不适应。
北青报:通过最终的呈现效果,你觉得观众理解契诃夫的悲中带喜、喜中带悲了吗?
赖声川:从便于理解的角度,我要导这个戏,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放到中国的环境里,他的戏和我们太像了。所以也希望大家能够感到这个戏对当下生活的现实意义。比如妮娜这个人物对当下特别有话说,太多人抱着和她一样的希望去考中戏、上戏,有机会跟一些名人在一起,然后一下子就红了,但多少个妮娜牺牲掉了。
观众笑不笑、笑得多大声,这个不是判断有没有理解的标准,而是他是不是一直安静地在看。我发现的是,很多年轻人可以专注地看完。弄不好,契诃夫是很闷的,可是我们能弄到不闷,我觉得是抓到了内在生命的律动,而不是外在的事件,更多的是精彩又平凡的角色之后的感动。
我导戏不会期待什么,我期待的是你会不会一直跟着我,一直在戏里面。今年我不推自己的原创,60岁本命年要低调一点,但是在比较大的文化环境下看,我说真的,如果观众能够欣赏《海鸥》,了解到契诃夫的美感,我觉得我们的文化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的戏剧不是那么容易的东西,不是《地心引力》。文/本报记者 于静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 人像摄影/王志伟
理解契诃夫 理解《海鸥》
◎陶庆梅
同许多迷恋契诃夫的人一样,《海鸥》对我有些特殊的魅力。在那些看上去很陌生的俄罗斯人身后,在那些听上去有些遥远的台词背后,总有些东西,如谜一样地吸引着我。
是什么在吸引我?总是有些说不清楚。而且,在不同的年龄阶段读《海鸥》,感觉也不太一样。比如,最开始的对话。追求玛莎的小学老师问:玛莎,你为什么总穿着黑衣服?玛莎说,我在为我的生活戴孝。年轻时读这样台词,觉得好美,好文艺,好震撼;等到了不那么年轻,再读到这一句,却会噗嗤一声笑出来:明明一个管家的女儿,却如此有着小姐的腔调——就如同在《唐顿庄园》中,你会想象女仆安娜像 Lady玛丽一样说话么?契诃夫那迷人的魅力,或许在于他看透了一个人整个的人生,看透了他的过去,也看到了他的未来——但是,他并不说穿。在他的戏剧中,他只是把他看到的一个人、一群人最日常的表现“如实”呈现出来,用这些最日常的表现,连贯出流动的人生场景。而要理解这流动的人生场景,却要回到这场景中每一个具体的人,回到每个个体的过去与未来——用赖声川的话来说,就如同挤牙膏一样,契诃夫写给人物的台词,只是挤出来的那一小点牙膏,而你要明白这一小点牙膏,就得看到那整个一管。
在演出《海鸥》之前,赖声川让观众在下午先看了一部由契诃夫与妻子欧嘉的情书结构成的作品《让我牵着你的手……》。《让我牵着你的手……》本身是一部非常完整的作品。契诃夫与欧嘉的情书经由编者细密地组织,在现场提琴和吉他的应和下,在蒋雯丽和孙强细腻的推进中,我们看着契诃夫与欧嘉的爱情,看着他们的生活。如《海鸥》中少女妮娜所说:“我原以为名人都是骄傲的,不能接近的……我却看见他们在哭、拿鱼竿钓鱼、打牌,跟别人一样的笑,一样的生气……”“情书”也并不总是热烈地表白,相反,多的是细碎的生活,是“我的身体没法去莫斯科”;是“我要巡演没法去雅尔塔”;是“他们把我的戏排成这样子,我要去……可是,那楼梯我怎么爬上去”;是“每天的庆功宴,我每天凌晨才回家”;是“我欠了7000卢布,而你刚好有8000卢布版税……千万别告诉你妹妹行么”……
就是这些细碎的话语中,就是这些凌乱的片段中,在某一关头,导演会让你在一刹那意识到,这感情是有时间限制的——从一开始,他们不就说了么:我们在一起一共六年。这意味着,这感情不会在某个人为的高潮中停止,而是要直到死亡的。于是,在德国南部的酒店里,我们和欧嘉一起聆视着契诃夫的离去,也和她一起,在寂静的房屋中,听到了香槟酒瓶塞“嘣”的弹起。生命终归于寂静,也归于不甘寂静之后清脆的声响。
在这样一出有些感伤的戏剧作品之后,我们才进入《海鸥》。在《海鸥》开始前,戏里的契诃夫已经死去,而在历史事实上,写作《海鸥》时的契诃夫还不认识欧嘉。因而,我们似乎又见到了生气勃勃的契诃夫,听那一声香槟酒瓶塞弹起的回响。
这一声回响刚开始听上去并不饱满。《海鸥》的开场是平淡的,如生活一样的平淡。但在这平淡的场景中,你如果借助演员的表演,进入每个角色丰满的人生,你就会在那平淡中咀嚼到丰富的滋味。比如一开场的“戏中戏”,年轻的康丁要在乡下演出他那有些先锋派的作品。康丁,这个年轻的、对于艺术有着憧憬的乡下文艺青年,他既期待着被认可,又出于年轻人的自尊、狂妄等等,对他的母亲以琳——一位著名女演员,以及母亲的情人果林——一位比较著名的作家,装作不屑一顾。演出在家庭花园里展开,妮娜在舞台上朗诵着诗意的台词,仆人们帮着做着效果……但是,家里的人却并不太关注:管家太太在关注着自己的情人戴不戴帽子,舅舅会睡着,母亲不时地嘀咕两句:“这是颓废派么”……一切如生活中的状态,在漫不经心地流动着。
契诃夫并不是要调侃康丁那文艺青年的梦想。他只是看到康丁追求的理想和他实际能力之间的巨大差距,然后他就把这差距在生活中的样子呈现出来。在舞台上,契诃夫笔下的这些人,都如同我们自身一样,总向往着自己渴望的生活,而不太去想自己渴望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属于自己。在康丁舅舅家有些慵懒的乡村生活的调子,管家太太宝玲也许明白,与50多岁的医生私奔并不可能,但她还是会在对丈夫失望的时候,向医生撒娇,也还会嫉妒妮娜送给医生的一束花。玛莎有些无望地爱着康丁,尽管康丁看都不愿看她一眼。钓鱼的果林遇到了妮娜,一位四十多岁的著名作家遇到了美丽的乡村姑娘,几乎不需要任何解释,他就在散漫的聊天中吸引了妮娜,妮娜也就此走上了离家去演戏的道路,但却不一定能成为成功的演员……
就在这些角色“盲目”的生活中,《海鸥》走到了神奇的最后一幕。《海鸥》在这一幕有些神奇地回到了《让我牵着你的手……》的场景。在这时,我们似乎能看到经由《让我牵着你的手……》,契诃夫一直在《海鸥》的舞台上,有些遥远地看着他的人物,他看到康丁有些骄傲,有些脆弱,有些太过自我其实又没有自我;看到妮娜有些单纯,有些坚韧;看到玛莎有些做作……他看到无数人身上的小弱点。更重要的是,契诃夫不仅在看别人,也在看着他自己——每每看着果林,我都在想,这是不是契诃夫的自嘲呢?
就在这最后的一幕中,生活也终究呈现出一丝狡黠的残忍。这边大家在吃着饭,不时从饭厅里传出些欢声笑语,那边偷偷溜回来的妮娜在和康丁说着“我比以前更爱他(果林)……”这边大家吃完饭聚在牌桌前打牌,那边一声枪响。康丁自杀了。
赖声川经常说,《海鸥》是一部喜剧,虽然这部喜剧的结尾是有人自杀了。《海鸥》的喜剧,或许并不只是在戏剧的层面上,而更多是如契诃夫这样,看着这一群人有些盲目的人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只能如此。
虽然有些残忍,但确实,也有些美。
(本文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