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兵
起初看到法国版《四川好人》将来华演出的消息时,一阵忐忑。这虽是布莱希特的经典剧作,但并不好演。一来,这是作者彻头彻尾的虚构,即便带有普世性,但实在远离实际生活,处理不好会让台上无比生硬;二来,彼时的布式剧作有强烈甚至激进的主张,处理不当又难免主题先行。
当严谨、缜密的德国经典,邂逅浪漫、飘逸的法国戏剧人,会迸发出什么样的火花?这一碰撞,甚至比戏剧本身的冲突,更令人期待。特别是演出前夕传来讯息:法国圣丹尼国家剧院33岁的艺术总监让·贝洛里尼,凭借执导这部《四川好人》,加冕法国莫里哀戏剧奖的“最佳导演”奖,更为这道法式大餐增添了神秘的魅力。
终于迎来这部“神作”。从走进剧场观众厅的一瞬间起,非凡气场果然升腾开来:没有大幕的舞台光怪陆离,灰色、陈旧、暗淡的调子,营造出一种破败感。墙壁、转梯、拐角、卷帘门、破椅子……在这极为简约的多维布景内外,演员们已然出场并入戏,等待观众鱼贯而入。他们或毛躁,或颓废,或迷离,或呆滞……似乎憋了许多话。正在入场的观众,瞅着台上,心中称奇,他们的注意力和情绪点被早早拴住。不得不说,导演太精明了。
待到19点30分开演之时,台上的“前戏”早已把观众拽进了故事里,演员们各就各位,开始一边讲述、一边表演,快节奏地铺展这个稍显冗长的故事。
妙就妙在节奏——导演重新“编码”的节奏。凭借对舞台空间的大胆使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远远近近、高低纵深,故事交错发生。而空间的自如运用,又使得时间流淌得更为顺畅。以至于台上虽简简单单,但观众却目不暇接,且不觉累。
让·贝洛里尼不仅是该剧导演,还是舞美及灯光设计,竟还参与了作曲。难怪他能调动一切台上的细胞,让这个大故事不着痕迹、张弛有度,3个多小时的演出成功扛住了观众的耐心。在他的调控之下,每一个演员,甚至是灯泡、道具统统深知自己在台上的使命,像精灵穿梭般恣意挥洒,既放松,又认真,叫人看着舒服。
突然想称这个导演为“鬼才”。以前“鬼才”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词,因为往往包含一丝故弄玄虚。让·贝洛里尼显然非也,他既有波澜壮阔的大手笔,又善于营造气氛,更精于刻画拨弄心弦的小细节,但见好就收。比如几个出其不意的幽默点,其实多闹两下观众会持续发笑,但他只短短地来一下,出其不意,不撒狗血,因为他有能力在下一秒更吸引你的注意力。从这个层面上来讲,他岂止是个艺术家,更是一个情商极高的心理医生,知道你情绪乃至灵魂的G点,并且会挑逗。简而言之,在某个时刻,某个节点,他能找到最合适的表达方式。
在营造气氛上,该剧的处理令人过目不忘。比如,不论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是倾盆而泄的大雨,视觉与听觉效果极为逼真。演员们同样有极强的“引人入胜”功底,不论是在暗场时纯钢琴的大段独奏,还是多名演员带有美妙和声的重唱,甚至只是演员深情脉脉地说台词,都有一股销魂的力量。更者,为了寻找一种独特的音色,让·贝洛里尼还专门请乐器艺人做了一架钢筋变异版竖琴,轻轻拨弄,没有谁的心不为之悸动。中场休息时,演员们更是继续坐在舞台上让观众“看”,音响师打开收音机现场直播北京电台的节目,那种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好的戏剧家总能带你“逃逸”或是“洗涤”。他不是教你什么大道理,而是把你带到一个多情的世界,让你自己哭,自己笑,陶醉,忧伤,感动,反思……
这或许正是法式《四川好人》能在北京赢得雷鸣掌声的原因。这是一部经典,讲述普罗天下的困惑,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正是因为它在昨天、今天、明天都能成立,所以越是当下就越应当用当下的方式来讲述与解读。让·贝洛里尼做到了,他用一种怪诞的方式,勇敢地面对经典。这怪诞并非“无厘头”,而是处处皆用心,让经典在时代的桥头复生。
这或许正是给予中国当代戏剧人的启示。我们需要敬畏经典,但这份敬畏绝不是像瞻仰木乃伊那般“请勿触碰”。经典不是木乃伊,因为它有生命,而且生命力强大,不然称不上经典。只有想方设法让当下的观众感受到这强大的生命力,经典的价值才能真正体现。当大众以为布莱希特已过时,让·贝洛里尼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让经典焕发新姿,并且把原剧中的说教意义让位于诗意与抒情,还为全剧注入浓郁的法兰西风情,深深征服了北京观众。不得不说,布莱希特成就了让·贝洛里尼,让·贝洛里尼也成就了布莱希特,想必天庭里的布莱希特应该也会鼓掌并致谢吧。
经典需要勇敢面对,感谢法式《四川好人》给我们上的这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