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学史料学会副会长、著名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
历史需要忠实的记录者
郁达夫如何被害?越王勾践献给吴王的女人是西施吗?这些历史谜团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如何辨别历史的真伪?10月27日,应福建教育出版社之邀,中华文学史料学会副会长、著名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来到福州大梦山畔的大梦书屋,给读者讲述扑朔迷离的历史,其间,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历史研究要存真求实
“我们在中小学时都学过历史,自以为了解。事实上,不少人往往是一知半解,还处于扑朔迷离的阶段。”陈漱渝说。
何为历史?在陈漱渝看来,历史就是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呈现三种形态,一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二是史料中记载的历史,三是历史学家用文字重新复活的历史。
陈漱渝提出,尽管历史扑朔迷离,我们仍应认真学习和研究,尽量捕捉历史的真相,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尤其是对历史研究者来说,必须兼具准确把握史实和正确阐释史料的本领。
在多元并存的时代,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难以取得共识,在这种情况下,研究历史,让史实说话,充分发挥史料的力量,就成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陈漱渝运用钓鱼岛问题来说明,明朝册封史陈侃写了一部《使琉球录》,证明当时中日边界是古米山,钓鱼岛在中国领海之内。明朝东南沿海驻防将领胡宗宪和地理学家郑若曾合编了一部《筹海图编》,该书证明钓鱼岛是台湾的附属岛屿,明朝已纳入福建海域的海防范围。另外,日本政府1885年9月、11月和1894年还有一批官方文件,承认钓鱼岛属于中国。2013年6月3日,国家图书馆在北京举办了《文献为证——钓鱼岛文献图籍录》,收录文献约120种,260幅图。这些史料,有力地证明钓鱼岛是中国固有领土。
支撑历史大厦的支柱是史料。那么,什么是史料?陈漱渝解释说,史料是一种历史遗留物,提供了往昔人类思想行为的信息。它可以建构历史,也可以改变历史叙述。“中国古代文史不分,直至晋代荀勖撰写的《中经新簿》一书才将文献划分为甲乙丙丁四部,其中‘史’为丙部,使其具有相对独立性。”
◆真实可能被掩盖,也可能令人扫兴
作为史料,它的生命力和力量都源于真实性。五代梁朝刘勰著《文心雕龙·史传第十六》就已信史为贵,提倡“按实而书”“文疑则阙”的写作态度。
“伪造的资料可以成为一种哗众取宠的东西,而真实的资料则可能成为一种令某一部分人扫兴的东西。”陈漱渝说,历史的真实没有想象中的神圣、壮观,可能被掩盖,也可能令人扫兴,要敢于拨开云雾,看到历史真相。
1917年1月17日,鲁迅在《未有天才之前》这篇讲词中提到一段历史掌故:“有一回,拿破仑过阿尔卑斯山时说,‘我比阿尔卑斯山还要高’。”鲁迅说,这是因为拿破仑身后跟着许多兵,否则“只有被山那面的敌人抓住或者赶回”。这里讲的是拿破仑在1800年跟奥地利作战,翻越阿尔卑斯山,向意大利进军这段历史。有一幅名画,也是取自同一题材,画名就叫《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画面上的拿破仑骑着一匹矫健的大白马,右手高指天空,身披的红色斗篷迎风后飘,威风凛凛。但历史学家的叙述却难免令人扫兴。他们说,当时拿破仑没有骑马,骑的是一匹骡子,身上也没有披斗篷,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军大衣。他当时也不像画家画得那样八面威风。据推断,面对皑皑白雪,他在骡背上会双眉紧锁,佝偻成一团。“然而,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即使令人扫兴,但仍然是历史。”陈漱渝说。
◆历史被戏说,史料需鉴别
史料的威力很大,研究历史离不开它。根据流传途径不同,有人将史料分为“文字记载”“实物遗存”“口耳相传”三类。
过去,老百姓多不识字,他们的历史知识大多来源于戏曲小说。而戏曲小说是文艺创作,有的有一点历史因由,而后铺排渲染。有的则是以讹传讹,但因代代相传,也就以假乱真,让人们深信不疑了。
陈漱渝举例说,“西施灭吴”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但西施只是当时美女的一个统称,就如同今天说靓女、美眉一样。其实,越王勾践献给夫差的并不是西施,而是自己的女儿。这在《国语》一书中有明确记载。
“口述史料可以弥补文字记载的不足,但有误、伪、隐三个毛病。误,即人的记忆是有限的,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模糊,记忆是个筛子,可能会筛好筛坏;伪,即有人利用回忆录作假,有欺骗性;隐,即有些事不想说、不愿说、不能说。”陈漱渝说。
文字史料和口述史料都不一定准确,对实物史料的鉴定往往又见仁见智,所以研究历史必须具备考证的功力。传统的考证学基本上局限于文献典籍范围。上世纪以来,随着甲骨文、汉晋木简、敦煌文书和明清档案这四大史料的发现,史料范围逐步扩大,考证方法日渐多样。现在,考证学的内容更加丰富,辨别历史真伪的手段更为多样,形成了一种多重证据法。
重视考证,但不能烦琐考证。陈漱渝说,有人考证孙悟空的老家花果山究竟在哪一省?《红楼梦》中大观园究竟在北京还是南京?杜甫是吃黄牛肉撑死的还是吃水牛肉撑死的?“这类研究无助于揭示科学规律和历史规律,只能将作者的精力和读者的视线引向那些不应该关注的地方,如果作为一种研究方向,就会给读者以误导。”
◆阐释史料的史识和秉笔直书的史德
研究历史不仅应该掌握真实而丰富的史料,而且必须有阐释史料的史识和敢于秉笔直书的史德。
胡适1921年8月13日的日记中有一个观点:“整理史料固然重要,解释史料也极重要。中国只有史料——无数史料,而无历史,正因为史家缺乏解释的能力。”“这种看法完全正确,虽然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要以史实为据,但仅凭史实并不能评价历史,并不能总结历史的客观。所以,收集史料要求全,考据史料要求真,理解史料要求深。”陈漱渝说。
“研究历史,的确有一个立场、观点和方法的问题,也就是史识问题。因此,要从事实的总和以及联系中掌握事实。”陈漱渝说,历史研究作为一门探究事实真相的学问,需要研究者具有一种宝贵的人格气质,也能在研究过程中造就一种宝贵的人格气质,这就是锲而不舍、不断探索的精神,淡泊名利、无私奉献的精神,敢讲真话、不计利害的精神。
陈漱渝举例道,日本学者铃木正夫为了澄清郁达夫殉难真相,耗时20多年,多次实地考察,寻访了100多位当事人和知情者,翻阅了大量历史档案,终于查清郁达夫于1945年8月19日被日本宪兵绑架,当晚或次日凌晨被害;清代学者吴卓信卖掉家产做学问,完成了《三国志补志》等著作;学者朱彝尊为做学问丢官无悔,他说“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终于完成《经义考》《明诗综》等巨著。
“搞史料研究的人必须有这种精神,因为时代需要忠实的代言人,历史需要忠实的记录者。”陈漱渝说。
树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