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的人生苦难岁月和他的辉煌文学成就,被他后来的商业成功经历所包裹着,被一层鲜亮的糖衣所迷惑着,而产生各种曲解和变形。
张贤亮在商业成功之后,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于香车美人的喜好。年过七十岁仍独自开着宝马7系去银川城里玩,按摩之后休息一番,再回镇北堡做快乐堡主。他的吃喝讲究,蔬菜基地是自己打井灌溉的,鸡蛋只吃当天生的。每天晚上,游人消散,星意盎然,一个人的城堡落闸关门,他养的七十多条藏獒被放出来,在十多米高的清城城墙上奔跑。这些体型庞大的犬类如同消失千年的西夏勇士,在守卫着晚夕的荣光,偶尔发出低沉的低嗥声,沿着夜色的方向,在高峻贺兰山下的南部平原弥散。
张贤亮的身体深处,可能藏着一个高傲而孤独的灵魂。他一直被误解,一直在误解中孤独而快乐地生活。
我一直对张贤亮的精神世界充满好奇。在体现他的精神世界的文学作品里,所有这些都被归纳为一个词:灵与肉。俄罗斯黄金时代文学作品中,每一位优秀知识分子都在去往西伯利亚流放的路上;而他们身旁,都走着一位美丽而坚毅的姑娘。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里的女主角马缨花,成为他所有小说中的核心形象。这些女性,都美丽、善良而坚毅,以各种不同身份、名字出现在不同的小说里。
除了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一亿陆》,张贤亮的作品基本都可以看作自传——《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习惯死亡》是他的“自传四部曲”。除《灵与肉》里的男主角名叫许灵均之外,后三部的男主角都叫章永麟。章永麟和张贤亮之间,只隔着一张“虚构”的薄纸。藏身“虚构”这个大幌子,张贤亮的想象力完全释放了,他的语言充满了张力和紧绷感。穿行在“灵与肉”、“爱与恨”、“禁锢与纵欲”的双重世界中,张贤亮笔下的人物都有一个俄罗斯的灵魂。而在虚构的掩护下进行最勇敢的自我剖析,甚至包括自我揭露,自我暴露,则是张贤亮与同时代作家的本质区别。
张贤亮一生都在“灵与肉”中挣扎,这是解读他作品的核心词汇。时代政治、社会不断融冰,张贤亮的作品也从自我禁闭中不断释放。他早期作品还有些庄严抒情,如《灵与肉》里,受尽苦难的许灵均在“灵”与“肉”两方均取得了精神胜利。在美丽善良的李秀芝激发下,许灵均的灵魂也升华了——许灵均拒绝了国外归来的父亲的出国邀请,留在这片苦难与敬爱交融的土地上。每个人最终都会服从一个更高的道德,并为这种道德激动得泪流满面。
《灵与肉》中,张贤亮还停留在“灵”的探究上,到了《绿化树》,他开始了“肉”的探寻。“马缨花”学名合欢,是一种耐干旱和贫瘠的树种,夏季开花,秋天结果。小说中的“马缨花”也美好而坚韧。张贤亮在这部歌颂爱的小说中,越过了当时抽象爱的边界,勇敢地探寻肉欲世界,以激情笔墨描述马缨花的身体。这样,他就突然走到了革命时代爱情的反面。那个时代人们谈到的爱是抽象的,不涉及肉体,极端到了甚至取消了性别特征,女生以性别而愤怒和羞赧。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张贤亮则以更为铺展的文字,类乎奢侈地描写女性的美丽肉体。这些描写带着赞美与敬畏,甚至饱含感激。张贤亮小说里的女性大多是美丽而尊严的,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诗人但丁名作《神曲》里的引导者比德丽采。即便更加“放肆”的《习惯死亡》,仍带着对女性的深深敬意。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张贤亮写了一部中篇小说《青春期》,这一次更深入地反思了那个极端年代对人性的压迫,因此这个“青春期”变成了“失青春”。
张贤亮的温和外表里面藏着一条硬汉。他可以被磨难,但不会被打倒。他可以被禁锢,但不会心死。一旦有机会,他就会如同马缨花一样,在干旱的沙漠中开出鲜艳的花来。很少人能真正进入张贤亮的内心。我总觉得,在张贤亮和善的面容后,安放着一颗孤傲的心,他在享受各种不同身份标签的荣耀时,转过身去,面对的是一片磊落寂寞。
透过那些误解性标签,那些所谓“性”、“色情”的小纸片,这位饱经苦难的大作家,这位成功的大商人,这个在“灵与肉”的反复中磨炼的灵魂,终于回到他自己的世界了。他那贤淑美丽、一贯沉静的母亲,将与他相聚在儿时的极乐花园。(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