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日,在南开大学的公寓里,90岁高龄的中国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接受了京华时报记者的采访。谈到当下年轻人对古典诗词的疏远,她有些愤慨,“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空守中国的诗词宝藏,如入宝山,空手而归。”从事了70年教学工作的叶先生,众多头衔中最看重的是诗词讲师,余下时光里她依旧想站在讲台上,做一个中国古典诗词的“摆渡者”。
幼时吟诵的诗嵌进脑子
当天的采访在南开大学叶嘉莹的寓所里进行,90岁的叶嘉莹身穿藏青色开衫显得很精神,看不出是刚从医院休养20多天回来的样子。“虽然很早就在南开大学任教,但是每次都是住在教师家属楼里,回加拿大时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带回去。”2013年,叶嘉莹定居南开大学,不用再两地奔波了,随她一起回来的还有数十箱的研究资料,单是讲课录音就有2000多个小时。
今年教师节前的9月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北京师范大学时说:“我很不赞成把古代经典诗词和散文从课本中去掉。我觉得去中国化是很悲哀的。这些诗词从小就嵌在学生们的脑子里,会成为终生的民族文化基因。”记者问叶先生对这句话的感想,她觉得“诗词从小就嵌在学生们的脑子里,会成为终生的民族文化基因”这句话,很像她的成长经历。
采访时,叶嘉莹花了近半个小时说自己的成长受教育经历,幼年随伯父学念古诗词的场景,并吟诵起了李商隐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叶嘉莹觉得,这些诗歌是伴随其一生的,幼年播下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萌发。“我小时候认识字多,《嫦娥》里的字都认识,意思也就从字面上去理解。直到几十年后,我在台湾教书有一次讲到《资治通鉴》里的‘淝水之战’,苻坚乘坐着云母车,这个‘云母’一下就勾起了我的回忆。下课去坐公交车的路上,我就又开始背这首诗,李商隐写了嫦娥一个人的孤独寂寞,别人为什么没想到这种忧虑。”
空守传统遗产太可惜
随着自上而下的提倡,复兴传统文化成为热潮。前不久,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叶嘉莹的《人间词话七讲》,市场反响和读者评价都很好。北大社近期又再版了八卷本的《迦陵著作集》,包括《迦陵杂文集》《词学新诠》《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清词丛论》《唐宋词名家论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等。
不过,谈到当下的古诗词教育环境时,叶嘉莹的语气变得很严厉,“现在不单是要让小孩读诗,还应该培养一些真正懂诗歌的教师,从小就带领这些小孩了解古诗之美。现在有的老师读诗的声调都不对,意思讲的也不通。他们长大了就读不动了,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中文系的写论文,打开电脑乒乒乓乓,抄很多材料,其实都不懂。”采访中,叶嘉莹也常常反问记者,《全唐诗》第一首怎么背?“赋、比、兴”分别什么含义?《杜甫秋兴八首》什么意思?言语中,也想印证这种担忧。
自己幼时受过的古诗词教育,和现在孩子古诗词教育的缺失,让叶嘉莹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反差。这也让她对现在的年轻人不了解古诗词感到愤懑,“本来中国是个诗歌民族,我们作诗的历史从上古、汉魏,再到唐宋元明,一直到清朝,大家的旧诗写得都很好啊。但是从文学革命以后,大家不要读旧书,也不要作旧诗,现在都不太会写了,也不懂了,就把这个传统给断绝了。其实,我们中国古典诗词蕴藏着非常丰富的宝藏。好比生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留下了大批遗产,但是却找不到开启它的密码,白白的有这么多遗产,很可惜的一件事”。
用英文教诗词是无奈之举
如何开启古典诗词的密码?叶嘉莹谈到了幼儿诗歌教育的重要性,她自己多年来也经常给孩子上课,要让孩子多识字。不仅要识字,还要会读诗。她说:“现在很多人不会做诗,首先是不会读诗,如果按照现在普通话的读音和平仄去做诗,是写不出古诗的。”叶嘉莹觉得大陆的普通话、台湾的国语在民族文化融合方面作用很大,也方便大家的日常交流。
不过,读古诗要会吟诵,她幼年读的很多诗,就是从音乐声调中感受到诗中情感的。如何用接近古人的方式去读古诗?叶嘉莹说,无论用江浙话、闽南话,还是粤语都没什么问题,有一种简单的方法,就是古人读入声、现代人读平声的一些字,读成短促的近于“去”声字的读音,这样吟诵古诗时才能传达出声律的美感。
在加拿大、美国教授中国古典诗词几十年,叶嘉莹也用英文讲解中国古诗之美,这对传统文化的传播起到很大作用。但是,这却是叶嘉莹的无奈之举,“我在哈佛大学教书时要求是研究生学历,是懂中文的,便于用中文讲解。”后来,叶嘉莹在加拿大大学里教授的不少是本科生,“人都是逼出来的,像王国维等学者评价古诗时常常用清远、神韵、境界这样的词,这个用英文怎么解释?”
叶嘉莹说,自己不但是好为人师,喜欢教书,更大的爱好是喜欢学习。“我就去旁听外国文学的课,找他们的书来读,发现有意思。很多用中文讲不通的话,用我们的理论讲不通的事儿,用英文都讲通了。不但让外国人贯通了,我们中国人也是豁然畅通。”在之后的学术生涯中,叶嘉莹发表的很多论文,就是用西方文学理论来阐述中国的古诗词。
曾被男同学评价为“高冷”
采访接近尾声,记者拿出一张叶嘉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穿着旗袍很美,在给一些孩子教古诗。叶嘉莹回忆:“这个照片大概是60年代在台湾照的,我刚刚从白色恐怖的痛苦中出来的时候,在给幼稚园的孩子讲课。”记者问,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有人给您写情诗吗?叶嘉莹乐了,她说:“没有,不像现在你们这么进步。我在辅仁大学念书是男女分校,偶尔有大课就合班一次,真是没有人敢跟我说话,随便乱打招呼。然后快毕业了,他们男生就编排给每人一个评语,就批评我了,评价我是‘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用现在的话说,当时男同学是说叶嘉莹过于“高冷”,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十六字评语。这也让叶嘉莹想起了几十年前第一次接受媒体访谈,那位女士问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叶老师,你能够把你的爱情故事说一说吗?这一句话,一下就把我问倒了,我就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大家也都很奇怪,说你讲爱情的诗讲得那么好?而且认为我也不难看,以为会有很多爱情故事。”
其实,叶嘉莹的婚姻称不上幸福。她的丈夫是是国民党海军教官,去台湾后被怀疑是“匪谍”而坐牢。这段经历让他性情大变,出狱后经常对叶嘉莹发脾气。
问叶先生过去90年里最美好的时光是什么时候?她回忆是在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担任客座教授那十余年,“那里的图书馆藏书很丰富,东亚系的办公室也有很多书,我在图书馆经常一去就是一天,图书馆下午五点关门,却允许我一个人在里面待到很晚。”叶嘉莹说,她余下的生命里,依然想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古诗。
□叶嘉莹简介
叶嘉莹,号迦陵,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1924年生于北京,1941年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师从古典诗词名家顾随教授攻读古典文学专业。一生致力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教学研究与普及,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受聘为国内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2012年6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现任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著述甚丰,主要有《迦陵论词丛稿》《中国词学的现代观》《清词名家论集》《迦陵文集》《好诗共欣赏》等。
京华时报记者田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