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
張愛玲
錢鐘書
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讓張愛玲(左)、錢鐘書(中)和沈從文(右)家喻戶曉。
夏志清作品 《中國現代小說史》
2013年歲末,著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在紐約安詳辭世,享年93歲。據說當時夫人王洞還給他吃了點東西,夏志清疲弱地對妻子說:“我很累,我要走了。”這是夏志清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
夏公一生最主要的成就和榮耀是《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出版,正如有人所說,如果沒有這本書的問世,我們可能不知道世上還有張愛玲,錢鐘書的《圍城》不會家喻戶曉,沈從文的名字也會湮沒在故紙堆裡———夏志清用他的才識為我們推出了一個嶄新的文學江湖,正是由於他的推崇,我們的學者才開始重新審視意識形態重壓下的現代文學史,從這個意義上講,夏志清為后人帶來了一場文學革命。
一個人
梳理中國現代文學史,夏志清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坐標。
夏志清原籍江蘇吳縣,1921年出生於上海浦東,畢業於滬江大學英文系。這是一所教會背景的學校,英語是其強項,在校期間,夏志清閱讀了大量東西方文學名著,這為其日后從事文學批評和研究埋下了伏筆。
1946年9月,夏志清隨長兄夏濟安到北京大學擔任助教,醉心於西歐古典文學的研究。當時一位華僑捐給北大幾個留美名額,學校決定通過考試選拔,考題是作文《出洋留學兩回事》,規定必須用英文寫,外加一篇英文寫的論文。這對於出身教會大學的夏志清來說不是難事,結果他以高分奪魁。事后有人不服,鬧到校長胡適那裡,胡適雖然對夏志清的學校背景不是十分滿意,但最后還是推薦了他。后來夏志清回憶說:“聽說我是滬江大學畢業生,他(胡適)臉就一沉,透露很大的失望……好像全國最優秀的學生,都該進北大、清華、南開才是正路。”夏志清對此事一直未能釋懷,多年以后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引起轟動,也一直沒有送給胡適一閱﹔晚年后他又在《重會錢鐘書紀實》中發泄了對老校長的不滿:“1951年,我同胡適之先生寫封信,想了半天還是覺得打封英文信比較大方,結果他老人家置之不理。”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夏志清是一個率真、本色的人,也是一個愛較真的人。
夏志清后來獲得了耶魯大學博士學位,先后執教於美國密歇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匹茲堡大學。1961年,夏志清用英文出版了讓他一舉成名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隨后夏志清去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直到1991年退休。
夏志清一生筆耕不輟,先后出版了《中國古典小說》、《夏志清論中國文學》、《愛情·社會·小說》、《文學的前途》、《人的文學》、《印象的組合》、《夏志清文學評論集》等,今年2月,又在台灣出版了《張愛玲給我的信件》———這是夏志清的最后一部著作,據說當時他已要用輪椅代步。
一本書
夏志清的名字之所以在文學界特別是中國文學界如雷貫耳,主要是因為《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緣故。
對於當初寫這本書的動因,夏志清回憶說:“我開始是研究西洋文學的,從做學問開始,當年真是沒有時間去研讀中國文學的。我是拿到博士后,才去仔細審讀中國現代文學,就不容易像當年中學生一樣被感動而叫好了。我原先是要寫一部現代文學史的,發現早期白話新詩寫得這樣壞,簡直無法作評,倒是小說比較耐看,就認真去寫一部小說史吧。”
夏志清於是開始了他的專業閱讀生涯,當時耶魯大學圖書館收藏的中國現代小說不多,哥大要好一些,於是夏志清每隔一段時間便去哥大借書。但即使這樣,夏志清還是留下了諸多遺憾,他那時到美國時間不長,生活條件也不好,手頭資料有限,大都是從圖書館借的,還有些是憑著原來的記憶。正因為這些原因,有很多重要作家在書中都沒有涉及,比如蕭紅,比如李劼人。但讓夏志清聊以自慰的是,他的這本小說史與以往的文學史截然不同,頗多真知灼見,后來他回憶這段時光,對自己取得的成就還算滿意:“中國文學史最不好就是抄人家的,人家這樣講,你也這樣講。我是不跟人家走的,自己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我西洋文學的根底好,看的書也多,寫出來的評論,較有分量。《中國現代小說史》有個好處,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是有個人觀點的第一本。”
《中國現代小說史》對魯迅、茅盾、老舍、沈從文、張天翼、巴金、吳組緗、張愛玲、錢鐘書、師陀等作家都有專章論述,對張愛玲、錢鐘書和沈從文等人更是青睞有加,給予了高度評價。夏志清對張愛玲的評價為“她可能是五四以來最有才華的中國作家”﹔對錢鐘書《圍城》的評價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稱贊沈從文“這世界,盡管怎樣墮落,怎樣丑惡,卻是他寫作取材的唯一的世界”———在沈從文被兩岸文學界遺忘的年代裡,夏志清是惟一一個如此評價他的人。
夏志清的評價在時人看來不啻於石破天驚,張愛玲、錢鐘書、沈從文在當時的中國文壇幾乎被人遺忘,可以說,如果沒有夏志清的研究和《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推廣,就沒有1980年代以來的張愛玲、錢鐘書和沈從文熱。有人說夏志清的一本書捧紅了張、錢、沈,其實並非如此,夏志清只是還原了這些作家的本來面貌,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貢獻,不是“重新發現”了哪位作家,而是提供了文學史的另一種寫法。
《中國現代小說史》由劉紹銘、夏濟安等一流學者翻譯,中譯繁體本於1979年和1985年分別在香港和台灣出版。2005年7月,這部著名的中國小說史在問世幾十年后由復旦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首次與國內讀者見面———這無疑是一個歷史的進步。
三位作家
夏志清與張愛玲、錢鐘書和沈從文都有過直接交往,但都不多。
他第一次見到張愛玲是在1944年夏天一個滬江同學的聚會上,聚會地點是英文系畢業生章珍英女士家,與會者大概有二三十人。夏志清后來在《超人才華 絕世淒涼———悼張愛玲》中回憶說:“(張愛玲)那時臉色紅潤,戴了副厚玻璃的眼鏡,形象同在照片上看到的不一樣。”當時張愛玲已經大紅大紫,但夏志清還沒開始研究中國小說,所以對張印象不深,兩人泛泛而談,也未涉及文藝。
1950年代,夏志清開始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時,從朋友宋淇那裡得到張愛玲小說《傳奇》和《留言》的香港盜印本,一讀之下驚為天人,於是便在自己的著作裡開辟專章介紹這位傳奇女作家,所用篇幅,超過了許多名家,包括魯迅,評價之高,也超過了魯迅。
兩人一生見面隻有六次,平常主要靠通信聯系。通信大概始於1961年3月,當時愛玲收到夏志清郵寄的英文初版《中國現代小說史》。夏志清曾把張愛玲給他的信整理統計:1963年—1968年是32件,1970年—1978年是47件,1979年—1995年是27件,共106件———從這個統計可以看出,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聯系,直至張愛玲去世。
夏志清與錢鐘書相識與1940年代初,據宋淇之子宋以朗介紹:“那年頭,爸爸喜歡在家中開派對,亦即文學沙龍,錢氏夫婦都是座上客,正如楊絳所記:‘李拔可、鄭振鐸、傅雷、宋悌芬、王辛迪幾位,經常在家裡宴請朋友相聚。那時候,和朋友相聚吃飯不僅是賞心樂事,也是口體的享受。’也全賴這些‘宋淇飯局’,傅雷、朱梅馥、夏志清等才有緣結識錢鐘書和楊絳。”
夏志清在《追念錢鐘書先生》中則生動地描繪了風華正茂的錢鐘書:“錢鐘書定居上海后,宋淇即同他交識。那時宋淇以鮑士威James Boswell自居,待錢如約翰生博士,錢是非常健談的人,有這樣一位中西學問都不錯的青年不時向他討教,當然非常歡迎。有一次,想是1944年(此處夏志清記憶有誤,應是1943年)秋季,宋淇在家裡開一個大‘派對’,把我也請去了。錢鐘書本人給我的印象,好像是蘇東坡《赤壁懷古》中的周公瑾,的確風流倜儻,雄姿英發,雖然他穿的是西裝,也戴了眼鏡。”
夏志清的這篇《追念錢鐘書先生》是錢還在世時寫的,事情緣於宋淇的誤傳信息,當時宋淇寫信告訴他“錢鐘書先生去世了”,后來才知是誤會。1979年錢鐘書訪問哥大,夏志清又寫了《重會錢鐘書紀實》,記錄了久別重逢的欣喜:“我們從會議室走向大門,他們已步入大樓了。錢鐘書的相貌我當然記不清了,但一知道那位穿深灰色毛裝的就是他之后,二人就相抱示歡。錢鐘書出生於1910年陽歷11月21日(根據代表團發的情報),已69歲,比我大了九歲另三個月,但一無老態,加上白發比我少得多,看來比我還年輕。”
三人中與夏志清接觸最晚的當屬沈從文,《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近20年后,沈從文才與夏志清會面。1980年11月7日,沈從文訪問美國,在哥大作了《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的演講,主持人由夏志清親自擔任。1983年,沈從文已經患病,夏志清去北京時專門前往探望。
兩人接觸雖少,但他們的心是相通的,夏志清曾在無意中揭示了沈從文在文學上有種“野心”:他要使自己的作品,特別是短篇小說,達到與世界作家比肩而毫不遜色的程度———沈從文晚年曾在私信中透露過這種心願,夏志清傳神地把握住了這點。
人生有一知己,真好。文\本刊特約撰稿 王凱
(來源:海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