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圓直
無論怎麼看,司圓直都是個地道的老外,瘦高個兒,挺鼻梁,深凹的眼眶,說一口純正的美式英語。
正是這個純老外和他的另一個美國同胞,做了一件地道“中國味兒”的事情——建起一個收集中國鄉音故事的網站,並且還繪制出一份漢語方言地圖。
無數人向司圓直拋出這個問題:“你們兩個美國人,為何操心中國方言啊?”有人在報紙上發表評論說,“站出來保護方言的是兩位美國人,此事很耐人尋味。”
還有人甚至用“陰謀論”揣測他倆的動機:“這倆人是不是美國派來的間諜?”而面對這樣的質疑,司圓直會用一種美國范兒來回答——聳聳肩,攤開手,無奈地笑笑。
兩個美國人給他們創辦的漢語方言網站,起了個帶有中國傳統語言色彩的名字——“鄉音苑”。
在鄉音苑上,花花綠綠的“圖釘”插在一張電子地圖上,而每一顆圖釘代表著一段方言故事。點擊這些圖釘,可能會冒出粵語、吳語、贛語、客語、閩語、湘語……
如今,這個頁面看上去還很簡陋的網站,一共收集了377段漢語方言錄音。而這個數字會一天天變化,新圖釘會被悄然插上這張地圖的某個角落。
去年4月,鄉音苑正式上線后,這個網絡帶寬本就不強大的網站,曾經一度被擠得癱瘓。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關注這個老外辦的漢語方言網站。
這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也發現,自打2007年來了中國,整個人越來越“北京范兒”。他說一口帶著京腔的普通話,舌頭往上一卷,輕而易舉地發出一個兒化音,比如“聊天兒”。他住在一個沒有電梯的老居民樓裡,經常跟樓下的大叔大媽拉家常。
初到北京時,司圓直覺得自己的漢語還不錯,他大方地跟當地人交流,卻發現“完全出乎意料的東西”。比如,他坐在出租車上,跟一位來自延慶的出租車司機聊天,這位司機“不說延慶,說燕(音)慶”。理發店的師傅、小賣部的阿姨和小區裡的大媽,說話的口音不完全相同。他身邊的朋友,不少人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跟父母打電話,跟發小兒聊天,“好像每個人都有一段秘密生活”。
“中國人會說,這有什麼了不起,就是這樣呀。但要知道,這對一個來自美國、講英語的人來說,這是完全不同的體驗。”說起在中國的方言“奇遇”,這位老外,眉毛微微向上揚起,似乎還沉浸在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中。
在司圓直的母語世界裡,人們討論更多的不是方言,而是口音。他曾向人們展示一幅美國英語的“口音地圖”——看上去像是幾塊不同顏色的積木搭起來的拼圖。
“從東北到南方,再到西邊,會有不同的英語口音,但是這些口音差別不大,無非是東北普通話和台灣國語的差別”。而漢語方言遠超這個美國人的經驗,“有的方言,跟普通話完全不同”。
很多中國人看來稀鬆平常的事情,在一個老外眼裡,因為有了“陌生感”,而變得珍貴起來。2007年,司圓直建了一個語言博客,中文名叫“北京的聲兒”。他跟人聊天時,聽到有人講“好玩兒”的方言,就錄下來放到他的博客上。
后來,司圓直在博客上認識一個同樣熱衷漢語方言的美國人。那是一位在台灣研究中國方言學的留學生,他給自己起了個不少中國人會念錯的名字——柯?藍。
柯?藍曾在上海和江浙一帶居住,令他感到驚奇的是,“來自一個地區的朋友,同樣說的是吳語,但幾乎聽不懂對方講的方言”。
在領略漢語方言“博大之美”的同時,這兩個老外憑借天然的“陌生感”,敏感地觀察到另一種容易被本地人“熟視無睹”的現象——“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變遷,漢語方言正在發生著很大的變化”。
他們發現,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尤其是離開家鄉的年輕人,生活在普通話的世界裡。“他們用普通話與家人聊天、和同事寒暄、聽老友敘舊、找校友聚餐”。這不免令這兩個老外擔憂,“中國人的方言將不知不覺隨著時間而沉默”。
司圓直在中國學會一句唐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但是,在他看來,“鄉音無改”幾乎隻能是田園時代的故事。就說他的搭檔柯?藍,先后走過幾個中國城市,漢語口音也發生著變化。他起初在上海學著洋涇?味道的普通話,去台灣后難免被同化為“台灣腔”。
事實上,擔心漢語方言逐漸沉默的人,不僅是兩個老外。國內一個有名氣的記者閭丘露薇,在她多年前一篇博客文章裡寫道,“回到上海,親戚朋友帶著孩子聚會。言談之間,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仔細一想,原來我們這些地地道道上海出生長大的人,在用普通話聊天”。
作為一個語言學研究者,華僑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建設對漢語方言的生存現狀頗感憂慮,“即使在廣東、福建等方言強勢省份,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方言逐漸被擠壓的現象”。
在今年“兩會”上,全國政協委員、上海市作協副主席趙麗宏提交了一份保護方言的提案。他在提案裡寫道,“方言是地域生活和文化的口頭表達。方言如果消亡,鄉音會變味,鄉愁會無處寄托”。
早在2008年,司圓直和柯?藍心中有了一個宏大的計劃——繪制一份漢語方言地圖。這份方言地圖,從一個大膽的想法變成現實,花去了將近四五年時間,“因為這個工程大得難以想象”。
鄉音苑初具雛形時幾乎毫無名氣,而網站上收集的方言錄音隻有零散幾段。為了推廣鄉音苑,在北大光華管理學院任教的司圓直,有時會“蹭”中文系的課。運氣好時,他可以佔用課堂上幾分鐘時間,號召更多中國年輕人加入他們收集鄉音故事的計劃。
北大哲學系的女生武翔鳳,在方言課上聽到司圓直介紹鄉音苑后,激動地寫信表示想成為一個志願者。鄉音苑的志願者隊伍變得越來越龐大,他們中有台灣教客家話的中年女教師,留學美國的90后湖南男生,以及在波蘭實習的年輕助教。
目前,他們繪制的漢語方言地圖的版圖在不斷地延伸。起初,這張地圖隻有中國沿海地區的一小塊,后來擴展到內陸地區。如今它沒有國界,向東延展至韓國首爾,向南抵達越南胡志明市。
密密麻麻的小圖釘幾乎佔據半張地圖,有的小圖釘緊挨著重疊在一起,當電子地圖被鼠標不斷放大,才能找到它們清晰的位置。
不過,這份地圖至今仍留有不少空白。有人寫信問司圓直:“為何這張地圖上沒有我們家鄉的方言?”司圓直回答,“隻有上傳你的家鄉方言,那裡才不會是一個空白”。
在司圓直看來,這個宏大的漢語方言收集計劃,單靠他們兩個老外,簡直是天方夜譚。在他的眼中,鄉音苑是一個保存漢語方言的平台,“就像維基百科”。在這裡,每一個用戶都可以貢獻一段家鄉方言,也可以幫助網站將每段方言轉錄為普通話以及英文。
遍布五湖四海的中國人,在這個外國人辦起的網站上,找到一個可以大大方方吐露鄉音的地方。而對於很多遠離家鄉的人而言,鄉音苑就像一個可以訴說鄉愁的“秘密花園”。有人用吳儂軟語講述“我俚公公奶奶(我的爺爺奶奶)愛情故事”,有人用江淮官話回憶“雨從早到晚嘩嘩直倒,卡車在直刺(直沖)過去,踩著爛淤泥子回家”的童年經歷,還有人用粵語念兒時的童謠“月光光,照地堂,仔你乖乖?落床”。
一個在美國留學的小伙子用武漢方言感嘆:“在異國聽到鄉音是蠻美好的事情。”有一天,他在寫語言學論文時碰到幾段漢派作家池莉的語料,“真是太地道了,我不知不覺就脫口用武漢話念了出來,真是爽快。自己一個人,樂呵呵地笑出了聲”。
在這張漢方言地圖上,最南端的一個小圖釘地處越南胡志明市。點開那個代表閩語的深藍色小圖釘,可以聽到一位在國外生活多年的中年婦人喃喃地說:“我無愛互此撮將來此撮囝弟許,唔記得潮州話做呢呾,互俺個祖公個潮州話傳落來(我不希望將來那些后代,不記得潮州話怎麼說,讓我們祖先的潮州話傳承下來)。”
這兩個美國人收獲的遠不止點擊量。一家媒體給他們頒發了“公益行動獎”,頒獎詞是“兩個外國人,不遠萬裡來到中國,搶救中國方言,這是什麼精神?文化無國界,傳承有情懷”。
司圓直不願給鄉音苑賦予過分“高大”的意義,反而總是強調“我們對方言,說不上保護,是保存。”鄉音苑上有這樣一句話:“我們無力阻止這樣的改變,但是我們希望保留住方言這份文化遺產。”
就在兩個美國人挽救中國方言的美談被人們津津樂道時,他們創辦的鄉音苑卻時刻面臨著生存危機。自從創辦鄉音苑以來,司圓直和柯?藍一直自掏腰包。他們試圖募集資金,但是賬上的數字仍然不令人滿意。
因為缺錢,他們隻能給網站租用普通的服務器,以至於音頻播放時時常會磕磕巴巴,“難免有人會被嚇跑”。 “修改意見拉出一條長長的單子”,但又沒錢聘用專業的網站設計者——全靠柯?藍自學編程和代碼,將這個網站維護至今。
在司圓直和柯?藍的設想中,那張漢語方言地圖,可以擴展到更遠的地方,地圖上,中國的每一個城市甚至每一個村庄,都會被插上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小圖釘。
不過,司圓直最擔憂的是,“鄉音苑有一天會撐不下去”。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