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為近年見諸報道的部分倒閉或縮減規模的實體書店。 |
這個版與書店相關。這些年不斷有實體書店倒下,這早已不是什麼新聞,社會上就常有“救救書店”的呼吁。其實,若單以經濟規律論之,店有開就會有關,有盛就會有衰,跟不上時代潮流,自然逃不過沒落的歸途。但特殊之處在於,當人們談論書店時,他們談論的往往不僅僅只是書店。往小了看,他們在談書之情結、出版行業,往大了看,他們在談文化市場、讀書風氣。這樣你會發現,書店真是一個特殊的經營場所,它在有形的買賣之外,還極大程度上參與了無形的社會文化建構。
明天我們將迎來又一個世界讀書日,為此我們推出這個書店專版。我們所衷心冀望的是,無論時代如何發展變化,書店的燈光都溫馨如舊,讀書的風氣會越加醇厚。
——編 者
“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准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1967年,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徘徊著,寫下了一部小說的開篇。他萬萬沒有想到,此后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這部魔幻神秘敘事風格的作品堅韌地佔據了世界文學的高地——這就是著名的《百年孤獨》。
多年以后,在錯綜復雜、分類混亂的一家小書店,我讀到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那是20世紀80年代初,我還在讀中學,學校的轉角有一家很狹窄很朴素的書店,沒有窗子,沒有標牌,隻有一扇很窄的門。店裡的書不會超過一百本,有一些傷痕文學和外國文學的單行本,更多的則是期刊雜志。我最喜歡的是《奧秘》和《世界知識畫報》。《奧秘》曾經用大半年的跨度連載第三次世界大戰中一群孩子被困於荒島的故事,小男孩帕西佛爾的命運讓我既牽挂又糾結,每天放學,我都會悄悄溜進去,惴惴地張望一陣,再悵然走回家。
后來我才知道,這部作品就是英國作家威廉·戈爾丁的《蠅王》。1983年,威廉·戈爾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寫道,他的小說用“具有現實特點的藝術和普遍意義的神話,清晰闡述了人類的現狀”,剎那間,小男孩帕西佛爾的臉龐浮現出來,這句話無比精准地擊中了我。
那時,在中國特別是閉塞的北方,馬爾克斯的名字還很陌生,盡管很晚我們才明白,這部曾影響了幾代人的作品,在版權和授權上並不那麼合理或者合法。但是他幾乎在一夜之間風靡神州,這個“多年以后”句式所蘊涵的神奇力量,如同一道鋒利的犁鏵,開墾著中國文學被冰封多年的肥沃土地,布恩地亞家族七代人充滿神奇色彩的坎坷經歷和馬貢多小鎮一百多年來從興建、發展、鼎盛直到消亡的歷史,讓我清晰地看到了我們的狹窄視野所無法觸及的寬曠世界。
上世紀80年代末期,更多的書店如雨后春筍般在城市中茁壯成長,更多的書出現在書架上:魯多夫·洛克爾的《六人》、帕斯捷爾納克的《人與事》、尤裡·邦達列夫的《瞬間》、萊蒙特的《福地》、塞林格的《麥田裡的守望者》和《木匠們,把房梁抬高些》、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索爾仁尼琴的《癌症樓》、西爾維婭·普拉斯的《燃燒的女巫》、薩特的《惡心》和《蒼蠅》、柯斯文的《原始文化史綱》、叔本華的《生存空虛說》、黑格爾的《美學》、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和《浪漫派的藝術》、普濟的《五燈會元》、納蘭性德的《通志堂集》、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和《為芬尼根守靈》……人們像飢餓的嬰兒一樣,吮吸著知識的乳汁。
此后,書店變得更多卻更加復雜,人們對閱讀的需求變成了攜帶著物質的欲望,咖啡廳開進了書店,品茶吧開進了書店,茶餐廳開進了書店,在一個更加舒適享受的氛圍內翻開一本書,似乎並不是過於奢侈的要求。盡管這樣,在很多閑暇或者忙碌的時刻,我還是喜歡走進書店,體味那馥郁的書香、單純的寧靜。生活成就了數不清的苦樂悲喜,從往昔、今世和來生慢慢走來,我們的生活如此繁雜紛復,哪裡還需要偽裝、需要雕飾?
羅馬共和國末期有一位著名的哲學家盧克萊修,正如前蘇格拉底的許多哲學家一樣,他喜歡用詩歌闡述哲學思想。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在大學畢業后那段迷惘的日子裡,在一家書店與他的一句詩的不期而遇:“心中的黑暗必須用知識方能祛除”。那時,我正遭遇著巨大的人生重創,前途未卜,心神黯淡,然而,這句詩,卻像一束天光,令我陡然夢醒。
再之后,讀者和書店都變得越來越精明,書店從愜意的踱步變成了加速的奔跑。與此同時,更多功能性的圖書走上了書架,美容、養生、健身、茶道、花道、時尚……佔據著書店越來越醒目的位置,各種專業圖書委屈地躲進了書店的角落。我常常滿懷期待地走進書店,卻無比失望地走出來,可讀的好書越來越少,經典名著被不停地翻印,五花八門的新知識卻禁錮了學者自由的筆,精明的書商將書籍做得越來越漂亮,但是,字佔的地方越來越大,思想的地方卻越來越小。
進入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新興媒體的快速發展、一路攀升的超高房租,讓書店成為城市多余的擺設。我曾經堅信,我的教育、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不是由一張張試卷、一本本証書連綴,而是由街邊那些或者昏暗、或者明亮、或者逼仄、或者寬敞的書店造就的。這些碎片一樣的閱讀、這些或輕或重的書籍、這些或遠或近的尋覓,串聯起我對於整個世界從凌亂到清晰的認識,串聯起我對於整個世界從殘缺到完整的思考。
然而,我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作為一個曾經熱愛讀書的人,我的購書計劃變成了一次次快遞單據的簽字,我的閱讀時間變成了一段段微博微信的留言,書店離我越來越遠。隨著各種客戶終端功能的不斷擴展,書店已不再是我們獲得信息的唯一方式,由閱讀帶來的快樂、激發的思考力和想象力慢慢消退,碎片化的雜閱讀讓人變得越來越浮躁,娛樂化的淺閱讀讓人變得越來越膚淺。
直到今天,我都堅持認為,讀書,其實是一種非常個人的生活方式。然而,相信很多人與我一樣,來到書店,不僅僅是為了証明自己的生活方式,更是為了尋找真理,尋找緣分,尋找光明,尋找方向。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這是信息欠發達時代的文化理想,所以才有了人們與書籍截然不同的交集,不論是韓愈的“口詠其言,心惟其義”還是陸游的“口誦手抄”,不論是蘇軾的“熟讀深思”還是朱熹的“從容咀嚼”“循序而致精”,不論是孫中山的“每天必讀”還是瞿秋白的“邊讀邊思考”,不論是徐特立的“不動筆墨不讀書”還是毛澤東的“讀書和實際相聯系”,都是他們每個人選擇面對世界的一種方式、一種習慣。
重要的是,這種個人化選擇的合力不僅決定一個民族的學習方式、一個國家的文化習慣,更決定了這個民族和國家的前進方向。
一項嚴謹的國際閱讀率比較研究顯示,當下韓國國民人均閱讀量為每年11本,法國為8.4本,日本為8.4—8.5本。全世界每年閱讀書籍數量排名第一的是猶太人,平均每人一年讀書64本。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在中國13億人口中,扣除教科書,平均每人一年讀書連1本都不到。與此同時,書店的數量仍在急劇萎縮,有人統計,倫敦擁有書店2904家,紐約7298家,東京4715家,巴黎6662家,而北京隻有1800家。
在歐洲,我們時常看到風度翩翩的男士腋下夾著一本書匆匆走過,看到優雅從容的女士在公園的長椅上悠閑地讀書。英國人喜歡利用閑暇時讀書,不僅在電車上,在飯店、咖啡館中,就是在休假日約家人一起去游玩,也不放過片刻的時光。而在我們的周圍,永遠是一道道閃著幽光的屏幕,在越來越多元、豐富、深刻的時代,我們的世界變成了“屏”的。
回到馬爾克斯。“多年以后”的這個周末——4月17日,87歲的馬爾克斯在墨西哥與世長辭。可是,人們也許並不知道,因罹患老年痴呆,馬爾克斯其實已經忘記曾經寫過的一切。“生命中曾經擁有的所有燦爛,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百年孤獨》中的這句話,幾乎就是一句讖語。
就在這個周末,谷雨已逝。谷雨,是春天的最后一個節氣。時序至此,春意闌珊,花事闌珊,生命中曾經擁有的所有燦爛,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值得慶幸的是,在馬爾克斯忘記了自己的時候,還有很多人在懷念他,正如哥倫比亞總統桑托斯感嘆的:作為一位偉大的哥倫比亞人,馬爾克斯寫出的是“百年孤獨”,留下的則是“千年的孤獨和悲傷”。
倥傯的歲月,我們的青春,都在燦爛的怒放中奔向永恆的終點,不同的是,有些是轉瞬的沉寂,有些是短暫的沉淪,還有些是亙古的沉潛。今天,在這個全世界都將為書香敲響心靈鐘聲的清晨,在這被忘卻的紀念裡,我的心那麼熱切地跟隨著這個日子的昭示而祈禱: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本版制圖:羅雪村 蔡華偉
《 人民日報 》( 2014年04月22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