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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高齡漢學家葉嘉瑩:我的一生“根”在中國

上官雲

2014年11月06日08:22    來源:中國新聞網    手機看新聞
原標題:九十高齡漢學家葉嘉瑩:我的一生“根”在中國

九十高齡漢學家葉嘉瑩:我的一生“根”在中國

  5月10日,海內外各界人士齊聚天津南開大學,共賀葉嘉瑩先生九十華誕。在致答謝詞時,葉嘉瑩如此坦露心聲:“如果人有來生,我還願做一個教師,我仍然要教古典詩詞。”中新社發 張道正 攝

  中新網北京11月6日電 葉嘉瑩,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當今世界最負盛名的漢學家之一,曾獲國家文化部主辦的“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獎”。她著作等身,精研古詩詞,培養無數學生,被稱為“大師的老師”。10月份,葉嘉瑩最新修訂著作合集《迦陵著作集》及《人間詞話七講》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受到學界重視。近日,葉嘉瑩在天津家中接受中新網記者採訪,毫不避諱地講述往事,將自己成長、治學、養家的傳奇一生展現在讀者面前。這位飽經磨難,曾各地奔波授課的學者表示,她自己的根是在中國。

  生於書香門第的學者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舊日北京一個古老的家族,祖父曾在清朝為官,他們原本祖居於葉赫地,本姓葉赫那拉,又稱葉赫納蘭,與著名飲水詞人納蘭成德源出一家。因民國以后廢除滿族姓氏,方簡化為“葉”字。葉嘉瑩說自己是蒙古裔的滿族人,“我們屬於蒙古土默特族,只是這一支部落早在努爾哈赤勃興的時候便被吞並了。”

  就在她三四歲的時候,葉嘉瑩的祖父去世了。而在這個早已被漢文化同化的大家庭中,一直信奉的是儒家思想,這對葉嘉瑩的影響十分之大。現在,在葉嘉瑩天津家中的客廳中仍挂著一幅極富傳統意味的荷花,“我出生在六月,父母說那是荷花的生日,所以我的小名叫做荷。”那時的葉家恪守禮儀,閑暇時光,葉嘉瑩的父親與伯父會在院中散步,聲情並茂吟誦古詩,母親與伯母則會各執一冊詩詞選集默默研讀。

  在這樣的環境熏陶之下,葉嘉瑩開蒙很早,六七歲便誦讀《論語》。葉嘉瑩說自己小時候“認字”是根本,背詩倒沒有刻意學過。那時她的父親可算啟蒙老師,會拿毛筆與朱砂在黃裱紙上寫字、畫圈,教她辨識字形字音,並借機帶出不同讀音蘊含的道理,熱心的伯母也教她從《唐詩三百首》開始讀唐詩。11歲的時候,葉嘉瑩已能在伯父的指導下開始學寫格律詩詞。

  根據一張葉嘉瑩廣為流傳的結婚照可以看到,那是一位容貌端麗的才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民國時代的閨秀,直到今天,葉嘉瑩仍然打扮的十分齊整:留著纖長的指甲、佩戴粉邊眼鏡,儀態優雅。很難想象,這樣一位女子當年會無人追求,但葉嘉瑩卻說,雖有人給自己寫過信,但是都沒有回復。

  “我17歲就讀輔仁大學時是男女分校的,偶然有大課會合班。”或許是出於天然的氣質,幾乎沒有人敢隨便跟葉嘉瑩講話,“直到畢業時同學道別,有男同學這樣編排我‘孤芳自賞’、‘我行我素’。很多人說我愛情詩講的那麼好,長的又不難看,但事實上,我真的沒有感情方面的經驗。”

  除了文字什麼都忽視的“馬虎人”

  按時間計算,葉嘉瑩的一生幾乎與整個中國的近現代史同步,同樣,她也經歷那這個大時代所有的幸與不幸:1937年,盧溝橋事變北平淪陷,父親隨著國民政府的遷移一直在大后方的國統區工作,音信全無﹔17歲剛剛考取輔仁大學,母親因病去世﹔24歲婚后歲丈夫遷至台灣,遭遇白色恐怖入獄……在屢次磨難中,葉嘉瑩丟掉了衣服、行李,而始終貼身攜帶的便是恩師、詩詞大師顧隨的授課筆記。

  “因為我知道那些東西的價值。天地之間,除了這些筆記,再也沒有記錄老師講課的東西,是他把詩豐富美好的生命傳達出來,所以,拼盡一切,我也要把這些東西帶出來。”可是,葉嘉瑩從來沒有想過把這些寶貴的材料當作自己做學問的“武林秘笈”,生活剛一安定,她便將之交付恩師女兒,並著手整理出版,“我講課也從不按照老師的(筆記)。只是覺得,若老師的思想就這樣失傳,很可惜。我還被別人笑:除了文字,做什麼都馬虎。”

  在恩師的影響下,對古詩、古典文化的熱愛與研究一直伴隨在葉嘉瑩的生活中,包括“白色恐怖”時期。“放出去后我沒有工作,甚至沒有桌子床鋪,先生仍在監獄,身邊帶著吃奶的孩子。我放棄研究還是沒有放棄過?”葉嘉瑩似自問又似自答,伴以悵然嘆息,“或許當時我內心仍然熱愛著我的古詩,但是我在生活中不得不暫時放棄了。生活非常困苦,但是我還會背詩啊。”

  葉嘉瑩認為最美好的時光也與做研究有關,因為有一個美好的做研究的環境。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她來到哈佛與一位教授合作做研究,在那段時間中,最讓葉嘉瑩印象深刻的是哈佛大學的總圖書館藏書,數量豐富少有比肩。

  “我的辦公室就在圖書館樓上。與我合作的美國教授為我提供了很多方便,他告訴圖書館的人:你們五點鐘閉館,但是葉先生可以一個人留在裡面看書。”於是,葉嘉瑩開始了自己的研究。為了盡可能節約時間,她每天很早起床,一杯咖啡、兩片面包做個三明治,帶到圖書館算作午餐,然后去館外的推車買個三明治又是晚餐,一直工作到天黑。

  “我離開的時候會負責把圖書館一層層關燈鎖門。就好像我在序言裡說的那樣,當我關燈從密密麻麻的書架中走出來的時候,我覺得王國維的精魂就跟在我的身后。”微笑之余,葉嘉瑩神色中仍然帶著對那個時期的神往,“真喜歡那個環境,想看什麼書就有什麼書,還能留下不走。”

  一個教書的天才

  因為家傳、勤奮、天資等種種因素,葉嘉瑩逐漸在古詩詞領域取得成就。並於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稱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其實很早之前,葉嘉瑩便在台灣時執教於三所大學、兩個電台,當時外國漢學家前來“取經”,都能聽到她名字。久而久之,國外大學請她去講學。而令人稱奇的是,這位能以流利英文授課的學者起先卻並不懂得多少英語。葉嘉瑩坦率的說,那是被“逼”出來的。

  “我七十年沒有停止過教書,你們無法想象我要上多少課。最初開始講學,我就跟對方講條件:我英文不好,所以隻能教會說中國話的研究生。”但葉嘉瑩兩年后不顧哈佛挽留,執意回到台灣:一是不能臨近開學背信棄義丟下台灣學校的課程不管﹔一是因為雖然丈夫女兒已然身在國外,但老父尚在當地,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

  但當哈佛大學再次發出邀請的時候,卻遇到了“麻煩”。在為老父申請簽証時,對方認為葉嘉瑩要是再把父親接出去便是移民,“后來哈佛的一位教授讓我申報護照丟失,申請旅游護照從加拿大轉道美國。”

  而當葉嘉瑩來到“溫哥華”這個隻在單詞中讀到過的地方后,才知道設想申請旅游簽証的想法也行不通,“我拿著那樣的簽証就不能工作,可是我要養家。”

  后來,葉嘉瑩臨時留在溫哥華。那位好心的美國教授介紹葉嘉瑩到那裡一所大學教書。對方要求有一些課用英文授課,此時葉嘉瑩沒有機會跟對方提條件:先生沒有職業,女兒都還在讀書,無家可歸,別無退路,“我就都答應了。”

  從那時開始,葉嘉瑩每天查英文生詞到兩點,然后第二天去教書。也曾有人擔心,葉嘉瑩會不會因為英文不通,被學生趕了該怎麼辦?但奇妙的是,不止學生喜歡聽,連聽過葉嘉瑩講演的教授都說她是教書的天才。

  慢慢的,葉嘉瑩的課堂從最初選讀中國文學的十幾個學生逐漸增為六七十個。“也許我的英語文法不完整、發音不正確,但是學生不是來跟我學英文,隻要大意能明白,我一樣用中國的辦法,介紹每首詩的作者、背景乃至寓意情感,用我的poor english,他們也聽的津津有味:中國還有這麼多的故事。”

  “我的根在中國”

  單看在文學領域的成就,很難有人能夠把葉嘉瑩這樣一位才女、學者跟柴米油鹽聯系起來,而實事上,她將二者平衡的十分好。雖然投入詩歌中會忘記一切,但葉嘉瑩一直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不會因為能夠讀一點書就驕傲,在家裡,媳婦兒就是媳婦兒。”

  在台灣授課的時候,葉嘉瑩生活較為寬裕,還能請人幫工。但來到北美教書,再也無力負擔請工人的費用。為了節約,葉嘉瑩甚至“算計”起了租房的地點:要離教書的學校近、離女兒的學校近、離菜場近。

  “我白天帶了三明治上班,背著大書包,下班先到菜場,抱著一堆紙袋子裡的菜回家,洗米做飯,洗菜切菜。包括吸塵掃地都是我來做。”這樣的生活,葉嘉瑩過了幾十年。在台灣,女兒剛出生的時候,她甚至還會親手洗刷尿布——趕上下雨,台北冬日十分陰冷,葉嘉瑩會生起炭火盆將其烤干。在常常去家中串門的外甥眼裡,舅媽就是洗碗做飯、伸手掏水溝的居家媳婦,直到他去了加拿大,才知道這位常常蹲著洗尿片的女人竟然是大學教授。

  “事實上,就算我一直在教書,我也並不是好為人師。”雖然年已九旬,但葉嘉瑩在兩個小時的採訪中並無多少疲態,聲音仍然十分清亮。她說,自己更大的愛好是“好為人弟子”,喜歡學習。回憶起當年學習用英文授課的經歷,葉嘉瑩說,如果換了別人,又要養家糊口,又承受這樣的重擔,興許會每天痛哭流涕的跟丈夫吵架,那就不同了,“我就不是這樣的人。”

  “我現在已經歸來啦。”此前一直兩地奔波講課的葉嘉瑩說,“回想我這一生,實在是幸運的。現在南開就是我的家,我的根就是在中國。”

  葉嘉瑩生平

  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生於北京一個傳統的書香世家,祖父輩曾在清廷為官。父親葉廷元為早年北京大學畢業生,是中國航空公司最早的員工,母親婚前也曾是女校教師,二人育有一女二子,葉嘉瑩為長女,下有兩個弟弟。

  自三四歲開始,葉嘉瑩在父親指導下識字,家中請來老師為其授課,接受良好的教育。她十歲開始寫古體詩,填寫令詞。后抗戰爆發,父親隨公司遷往后方,杳無音訊,葉嘉瑩遂在伯父教導下成長。1941年,17歲的葉嘉瑩考入北平輔仁大學國文系,師從詩詞名家顧隨先生,打下深厚的古典詩詞功底。幾乎同年,其母因病去世。

  1945年畢業,即在北京數所女中任教。1948年與國民黨軍官趙東蓀結婚,並隨之前往台灣,任教於彰化女中。1950年丈夫被卷入“白色恐怖”下獄,隔年自己亦被迫去職收押。出獄后,為維持生計轉到台灣南部一所私立女中教書。1952年起在台灣大學、淡江大學、輔仁大學執教,取得豐碩研究成果,培育出如著名作家白先勇等一批文學大家。

  因成就突出,1966年,葉嘉瑩受邀至美國密歇根大學、哈佛大學任訪問學者,在哈佛大學與海陶瑋教授合作研譯中國詩詞。1969年舉家移民至加拿大溫哥華,獲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職位。1979年回中國天津,於南開大學中文系執教三個月,后與詩詞研究專家繆鉞合著《靈溪詞說》。1991年應南開大學之邀,成立“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並擔任所長。曾在上海、南京、成都、香港等地大學講學。

  長期在西方從事教學工作,將西方文藝理論引入中國古典詩詞研究是葉嘉瑩對中國古典詩詞研究的重要貢獻。1990年,葉嘉瑩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稱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

  2012年6月葉嘉瑩成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溫家寶為其頒發聘書。

  2014年,南開大學專門舉辦研討會慶祝葉嘉瑩九十壽辰,溫家寶致信祝賀,稱先生從事教育事業近七十年,培養了一大批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文學的人才,深受學生愛戴,可謂桃李滿天下。七十年來,先生一邊孕育桃李,一邊從事研究,為傳播中國文化作出重要貢獻。

  溫家寶在信中稱贊葉嘉瑩:您的心靈是純淨的,您的志向是高尚的,您的詩詞給人以力量,您自己多難、真實和審美的一生將教育后人。

  截至2014年,葉嘉瑩榮獲首屆“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國家文化部等部門主辦的“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獎”等各類獎項,研究著作超過三十部,代表作有《迦陵論詩叢稿》、《迦陵論詞叢稿》等。其中2008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迦陵著作集》是嘉瑩先生親自選定的著作合集,包括《迦陵雜文集》、《迦陵論詩叢稿》、《迦陵論詞叢稿》、《詞學新詮》、《清詞叢論》、《唐宋詞名家論稿》、《杜甫秋興八首集說》、《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八本,於10月重新修訂出版。而由企業家捐建的“迦陵學舍”即將落成,專事古典詩詞研究。

(責編:陳苑、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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