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像
本版撰文/劉黎平
蘇軾的一生有太多的不快樂,連珠炮似的被貶謫,甚至下獄。然而,樂觀的本性總是促使他去尋找人生的快樂,尋找人生的休閑感,而這種尋找反過來又提升了他詩詞文章乃至做人的境界。可以說,尋找快樂成全了蘇軾。
在這個尋找快樂人生的過程中,廣東惠陽是重要的一站,一間小小的寺廟,一片平凡的森林,居然讓他醍醐灌頂,猛然醒悟:快樂在當下。
中途休憩時頓悟——
累了就歇腳 人生何處不休閑
公元1094年,即宋哲宗紹聖元年,58歲的蘇軾在惠陽,職務是寧遠軍節度副使,境況是“惠州安置”,說白了就是被貶了。當時的宰相是蘇軾的老朋友章惇,他把年近花甲的蘇老師“照顧”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二人不合。
章惇是個強勢人物,蘇軾則是書生性格。有一回二人爬山,見前面奇峰陡峭處架著一處獨木橋。蘇軾戰戰兢兢不敢過,章惇不僅輕巧地一躍而過,還在山崖上題字,最后又回過身來把蘇軾拉過橋去。蘇軾因此感慨:章同學,你以后是個主宰別人命運的人。果然,蘇軾的命運就被章惇主宰了,被流放到惠州。
中國傳統的士大夫讀書人有一個習慣,那就是愛好山水,無論處在什麼樣的境況中,總要在山水中寄寓感情,抒發情懷,其中柳宗元和蘇軾是典范。中國的山川景物就這樣被他們給再塑造了一次,再美化了一次,成為文化意義上的山水。
蘇軾在惠州,自然也忘不了游山玩水。當時他沒有專門的官邸,寄居在惠州嘉佑寺,聽說東彌陀寺后面有座鬆風亭,風景不錯,就准備去游玩一番。這鬆風亭在一處高地上,亭子周邊種了二十多種鬆樹,清風一來,鬆林就迎風發出鬆濤聲,時人愛其鬆濤聲,遂成為風景名勝。
可能路程比較遠,再加上蘇老師年老體弱,走著走著,就體力不支,有點走不動了,“足力疲乏”,想找個地方歇歇,當然最好是鬆風亭。可是一眼望去,鬆風亭還在遠遠的樹林末端,“望亭宇尚在林末”,這怎麼辦好呢?
蘇軾猶豫良久:繼續走?體力在抗議﹔留下來休息?沒有場地。正當蘇老師在休息和前進之間進退維谷時,他忽然回過神來:“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現在我站的地方憑什麼就不能是休息處?大宋王法又沒規定這裡不能休息,這兒的地上也沒長蒺藜,憑什麼不能就地休息呢?感情上想通了,行動上就自由了,此刻的蘇老師如同脫鉤的魚,“由是如挂鉤之魚,忽得解脫”,清清爽爽,就在停留的地方一屁股坐下來。
蘇軾就在那一刻開悟了:休閑就在當下。不一定要等到了自己設定的目標才好好休息,人生何處不休閑?此前的蘇老師把自己挂在一個“鉤子”上——要到達某處才有資格休息。而一旦打破這個束縛,人生就到了一個自由的境界。
蘇老師畢竟是文壇豪杰,他並不只是停留旅途休息這個階段,而是進而把自己想作是兩軍對陣當中的一名士卒。正當短兵相接,戰鼓好似雷霆時,如果向前,就會死於敵手,如果后退,就會死於軍法。在進退皆有可能死的情況下,怎麼辦?蘇軾脫口而出:“當甚麼時也不妨熟歇。”不管什麼時候,都不妨礙我好好地歇息休閑。在進與退之際,在戰死與處死之間,讓這位疲倦的小士兵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這就是蘇軾的名篇《記游鬆風亭》。
當然,蘇軾不是鼓勵大宋子民當戰場上的逃兵,而是以戰爭比況人生,無論身處怎樣的危機,都不妨礙人們把自己放逐到危機的邊緣,在當下好好休息調整一番。
蘇軾的這次感悟,也是由來已久。
極度受挫后——
寫出最美的“月光曲”
以惠州鬆風亭為坐標,我們把時間往前推11年,公元1083年,即宋神宗元豐六年,蘇軾受“烏台詩案”之苦,被貶黃州。此前,蘇軾沒有這樣受挫過,到黃州的時候,他還處在舔傷口的階段。
然而,那一晚,陰歷十月十二日的晚上,溫柔的月光走入蘇軾棲身的屋舍,向他發出邀請。任何一個有才情的人,都不能拒絕月光的邀請,於是,傷口還在作痛的蘇老師披衣起床,走入了月光的懷抱,把自己的人生全交給月光去撫摸,“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多麼美好的月光,撫平了人生的所有傷痛。月色中的當下才是最真實的,蘇軾的痛苦在這裡升華了,他因此感到了快樂。而快樂的進一步延伸就是分享。他想到了在承天寺的朋友張懷民,也貶謫在此地,就把這位朋友喊了來,兩人一起在庭園中,在月色中散步。
蘇軾老師在人生最傷痛的時候,給我們留下了最美的月色描繪:“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月光像水一樣澄澈,庭院中竹子和柏樹的影子投射下來,好像水草交錯。
月光的清晰和水光的質感融合在一起,空靈透徹。記者相信,當時蘇軾的人生境界,也是如許澄澈。這讓記者想起另一位文青柳宗元,他的《小石潭記》中將水寫成虛空,其中的魚兒似乎憑空而游。而蘇軾則將虛空寫成水,可謂異曲同工。
不管怎麼樣,兩位文壇巨子在人生境界的澄澈度上,有了交集。
無論是承天寺的月色,還是鬆風亭的清風,都有一個關鍵點:當下。不管是人生緊張,還是人情炎涼,我們都要看好當下,每一個當下都有一個愜意的休憩。
還是以鬆風亭之游為時間坐標,往前再推16年,公元1078年,宋神宗元豐元年,蘇軾在徐州,當時春旱,蘇軾去求雨,天似乎很給他面子,果然下雨了。所以至初夏時,蘇軾又前往謝雨。謝雨路上,被蘇軾詩化了、美化了,“簌簌衣巾落棗花”,棗花落在衣服和頭巾上。連干渴和困頓也被美化了,初夏日頭高,醉酒的人又困,何處可解渴解困?他看見一戶人家,於是“敲門試問野人家”。在困頓飢渴的道路上,不必追求山珍海味,不必追求華宇廣殿,當下一碗清涼的茶水,便是人生最清涼的休憩,遙想當時的蘇大學士,在敲門試問的時候,是不是體會到了當下便是最好的休憩呢?大概,蘇軾的人生態度,不光是從詩書中來,也是從這樣的人生經驗中來的吧。
傳統讀書人的
精神家園——
接受並過好
每一個當下
蘇軾這種看好當下的態度,一直伴隨著他走向生命的盡頭,在游覽鬆風亭之后的第三年,公元1097年, 62歲的蘇軾遠謫海南儋州。海南在北宋時期還是極其艱苦之地,年過六旬還往那裡,幾乎等同於滅頂之災。
蘇軾卻能在海南這個“當下”安靜下來,說:“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我本來就是海南儋州人,隻不過以前寄居在四川。把當下所處的儋州當成家鄉,反而把自己出生的家鄉當成他鄉,這是一種四海為家的情懷。
中國傳統的讀書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精神家園:當下。四海為家不是無家,隨遇而安不是苟安,而是用積極樂觀的心態改造當下的心態,用一種樂觀的眼光看待當下的環境。
因此,中國古代詩人經歷了一個個當下,也塑造了一個個當下。李白遭遇永王之災,卻把災難的當下轉化為“朝辭白帝彩雲間”的瀟洒﹔杜甫流離西南,卻把流離失所的當下轉化為“黃四娘家花滿蹊”的清新﹔劉禹錫屢次被貶謫,卻把宦海失意的當下轉化為“前度劉郎今又來”的豪邁……
把所有的愜意都放在未來做一個預期,其實這不符合傳統中國人的樂觀個性。要等到財富多少時,事業如何時才去享受馬爾代夫的海風、瑞士的山水?不然,不如學蘇大學士,就地坐下來,當下便是馬爾代夫,便是瑞士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