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戰區綏遠部隊抗日士兵老照片。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攝
4月20日,五原縣某居民區,這裡曾是75年前五原大捷戰斗最激烈的地方之一,如今已面目全非。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攝
民國初期五原縣集市。1940年3月20日,第八戰區綏遠部隊午夜突襲,成功收復五原城。資料圖片
胡蓯生穿上軍裝,胸前別上了志願者頒的勛章。拍照時,他努力挺起佝僂的背,鏡頭裡留下了一張用力向上微抬的臉:他已經90歲了。
1940年,剛從黃埔軍校騎兵科畢業的胡蓯生年僅15,是新31師尖兵排的“娃娃排長”。75年前讓國人沸騰的勝利,在他回憶裡全是紅色,“打完仗以后,人血濺了一牆,街上地上全是血”。
92歲的楊鳴山,記憶力已開始衰退,但對五原大捷的戰果,每個數字他都記得,“我們消滅了偽軍三千多人,兩千多日本人,坦克兩輛,汽車十多輛”。
五原,不僅是胡蓯生和楊鳴山軍旅生涯的起點,也是人生的最高榮光,他們以血戰第一次收復失地,勝利消息舉國傳頌。
【回馬槍】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1940年2月1日正值農歷年關,那晚,正上小學六年級的賈新吾站在自家屋頂向北眺望,“村北公路上無數汽車的燈光像一條火龍”,不時伴著機槍和迫擊炮的聲音。
當晚,從包頭而來的日本軍隊佔領了五原。同住在五原城南的武英仕回憶,那個夜晚,他們都以為,五原將落到日本人的手裡了。
五原城位於河套平原腹地,黃河橫貫,自古以來即為重要的糧食基地。“黃河百害,惟富一套”,抗戰期間,五原成為綏遠地區的重要根據地。第八戰區綏遠部隊的“冬季攻勢”就從這裡起步。
1939年12月20日,傅作義部隊奇襲包頭,五臨警備旅於霖瑞團長率領突擊隊一度佔領包頭,但后續部隊沒有迅速跟進,包頭又被日軍奪回。賈新吾所看到的“亮如白晝的燈光”,正是日軍三個師和偽蒙軍3個師。此時,綏遠部隊向西連克三城,邊退邊打,最終沒入鄉野。
1940年2月5日,佔據五原的日軍第26師團長黑田重德中將在城內大擺酒宴,向日本國內傳回“傅作義全軍覆沒”的消息。董其武將軍晚年回憶稱,當時我軍部隊確受重大損失,“一個軍的兵力,隻相當於一個團了”,喪失五原,等於部隊喪失了在綏遠的最后一塊根據地。
受“大獲全勝”消息影響,日本駐蒙軍司令官岡部直三郎決定,將進入綏西的日軍主力調回察哈爾休整。
殺回馬槍的時機到了。日軍大部主力撤回包頭,留守五原的部隊包括一個日軍步炮混成聯隊,一個1000余人的警備隊,偽軍王英的“綏西自治聯軍”,以及由偽蒙軍參謀長烏古廷指揮的3個偽蒙師,總兵力1萬余人。
一百多公裡外,秘密整頓的綏遠部隊,收到了反攻五原的指令。楊鳴山記得,士兵們所獲得的指示隻有八個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戰術】
借“天時”圍點打援
今天的地圖上,已找不到當年那個叫亞馬賴的村庄。當地人回憶,數年前,這個隱沒在沙漠裡的小村庄隻剩下七戶人家。如今,恐怕已經是沙漠中的無人村落了。
快被風沙淹沒的村第,曾是綏遠部隊指揮部駐地。當武英仕在城內悲觀以為五原就此陷落時,一百多公裡外的亞馬賴,傅作義立下了攻打五原的軍令狀:“就是剩下一兵一卒,我也不離開綏西半步,這個仗,非打勝不可”。
在包頭“圍點打援”功虧一簣,傅作義此時正憋著一口氣。日軍在中國的布防是典型的鏈式防守,一個據點內並無太多兵力,但據點之間有較強的聯動性,一處挨打,周圍據點迅速以機械部隊增援。傅作義決定以“圍點打援”戰術來對付日偽軍,其過程分為三步:“掏心突擊隊”直搗敵軍指揮部,造成混亂﹔其后主力部隊跟進圍攻城內據點﹔最后,外圍部隊攔截日本增援部隊。
立下軍令狀,綏遠部隊隻有8000多人,對面五原城內的日偽守軍卻多達萬人。傅作義哪來的底氣?
3月春分已近。綏西地形,以春分為界。中國歷史第二檔案館現存的當時戰報中如此描述,“黃河橫貫綏西,春分解冰,頗成障礙,故分綏西為河南河北兩大地區,冬季大雪結冰,戰車汽車通過自如,黃河不成障礙,綏西復合為一”。
日軍若從包頭增援五原,隻有南北兩條公路,南線黃河附近的西山嘴和馬七渡口﹔北線,則需要越過烏加河。黃河解冰,南線已構成對日本援軍的天然屏障,因此,能否擋住北側烏加河的援軍,將成為戰役關鍵。
在亞馬賴,傅作義完成了主要作戰部署,新編31師師長孫蘭峰為攻城總指揮,93團安春山上校等部隊編組“掏心突擊隊”,直插敵人心臟,主力部隊隨之蜂擁入城攻佔據點。城外,101師師長董其武負責阻截烏加河畔日本援軍。
【閃擊】
突擊隊午夜突襲攻城
3月20日,午夜零點,沉睡中的賈新吾聽見門外傳來密集的槍響和軍號聲:綏遠部隊的掏心突擊隊從東南角沖進了五原城。
這個夜晚,武英仕並不覺得意外。武英仕住在五原城南門外農業試驗場,幾天前他頻繁看見一些中國士兵打扮成屯墾人員和平民出入南門。從地下工作者口中,武英仕得知了中國軍隊將反攻的消息,他和家人提前躲到烏加河邊上的山裡。
攻城前夕,先遣部隊以挑運柴火偽裝,秘密在城內各處藏入大量手榴彈。與此同時,主力部隊也提前做好准備。楊鳴山回憶,士兵們晝伏夜出,白天假裝操練防守麻痺日軍,夜間則快速行軍。士兵們涉冰東進,為防止冰裂,兩名士兵之間相隔十米。夜間,五原附近氣溫下降至零下十幾度,士兵們來不及將下發的羊毛織成襪子,隻能塞進綁腿御寒。
四晝夜行進后,3月19日中國軍隊抵達指定位置。每名士兵配備四枚手榴彈,以麻繩串住挂在胸前,另發十個被晒干的饅頭,以布袋裹成環形,繞在脖子上。普通士兵手持79式或漢陽造步槍,配200發子彈和刺刀。
3月20日,安春山率領的“掏心突擊隊”首先出動,在五原城外俘獲偽軍,獲取敵軍口令后,趁黃昏向五原城東南方向行進。及至城門口,突擊隊員答對口令后走到守門敵軍近前,揚起刺刀殺死兩名日軍,俘獲偽軍。緊接著,突擊隊分成8個小隊直沖城門,攻佔據點。城門外士兵按約定燃起紅色信號彈,埋伏在五原東西側的主力部隊得知信號后發動猛攻。
“掏心突擊隊”攻進城內后,先以手榴彈擲入日軍營房,再進行圍堵剿滅。天恆永大院內,一聲手榴彈響,接著有人在房頂上喊,“你們快放下武器投降”,日軍卻拿起武器向外掃射。隔著窗戶,賈新吾看見幾個中國士兵用短把鐵?挖開隔壁屋頂,向內投擲了數枚手榴彈,守在院內的士兵,將倉皇逃出的日軍擊斃。
突擊隊發動夜襲時,日軍指揮長官桑原中佐正在熟睡中。突擊隊攻至屯墾合作社周圍時,桑原帶30多人緊急撤出指揮部逃離了五原城,日偽軍的指揮系統瞬間大亂。
【巷戰】
手榴彈刺刀打趴日軍
武英仕雖已是89歲高齡,但五原戰斗后的慘烈景象,他仍歷歷在目。
站在五原城南一條寬僅三四米的巷子裡,武英仕回憶說,五原縣城並不大,一條豐濟渠分開東西新舊兩城。偽軍駐守舊城,日軍1000余人守在新城的各據點內。這場血戰,大半老建筑被夷為平地,尸體摞了一層又一層。
武英仕指了指巷子南側一個巨大的拆遷工地說,75年前這裡曾是屯墾合作社,也是五原城內最繁華的片區。日軍進駐五原后,將這裡圍上了鐵絲網,改成兵營和指揮部,日軍指揮官桑原中佐駐扎在這裡。
巷子的終點,如今是一家小工廠。75年前,這裡是五原城內最高的建筑:平市官錢局。東西長100米,南北200米的范圍內豎著五丈高的城牆,這裡成了日軍最堅固的據點。在城牆上,日軍架起機槍整整抵抗了兩天,最后被國軍以山炮平射攻破。
這條地圖上沒有標注的小巷,新的居民隻知道這是無名小路。然而解放前,它曾有過響亮的名稱:大典路,是為了紀念五臨警備旅少校副官、“掏心突擊隊”隊員曹大典而設的。在攻打最后的據點平市官錢局時,曹大典倒在了日軍密集的機槍下。大典路的東側是岐山路,新31師連長陳岐山在進軍屯墾辦事處途中中彈身亡。
攻佔大部分日軍據點后,突擊隊員被密集炮火擋在了屯墾合作社和平市官錢局前。楊鳴山看著守在據點前的日本兵借著機槍和炮彈的掩護站著開槍,手持落后的79式和漢陽造的國軍士兵,射程與火力無法抗衡,隻能匍匐著躲在土坯牆后。
胡蓯生說,五原血戰,根本就是不用槍打的,靠的是手榴彈和拼刺刀。被壓制后,胡蓯生和戰友先甩出一排手榴彈,接著沖鋒,與日軍短刀相接。手榴彈和刺刀戰過后,胡蓯生發現,日本兵不敢再挺著胸脯站著打了,先是佝僂著背開槍,再接著,和國軍戰士一樣趴在地上開槍。
這條長不足300米的巷子,不少突擊隊員都沒有走完。突擊隊營長閻夢雲,在沖鋒時被子彈擊中頭部,壯烈殉國。五臨警備旅1團團長賈晏如,在指揮隊伍擋住日軍反擊時中彈犧牲,這是五原戰役中中國軍隊犧牲的最高軍官。
【打援】
河岸被炮火炸矮三尺
烏加河河道,已經由75年前的上百米寬縮水至幾十米寬,站在河畔,很難想象當年那場血戰的殘酷。
“掏心突擊隊”向五原城內進軍時,董其武的101師兩個團已潛伏至五原城北的烏加河畔狙擊日本援軍。日軍增援,主要依賴機動優勢。此時黃河解凍,南側路面泥濘,加之中國軍隊已提前炸開附近溝渠,南側寸步難行。因此,日本援軍可選擇的路線,隻有北側的烏加河畔一條。
一般而言,守衛部隊會先挖掘防御工事,利用掩體和壕溝與沖鋒敵人戰斗。董其武沒有按常理出牌,他令部隊先進攻烏加河大橋守軍,接著炸掉河面上三座木橋。
老兵趙全聚曾向作家薩蘇講述烏加河阻擊戰的故事。3月21日下午,在南側受阻后的日本援軍趕到烏加河岸。隔著數百米寬的烏加河,趙全聚看見對岸“坦克裝甲車停了一大溜”。坦克過不了河,日軍就在對岸架起火炮轟炸,組織敢死隊劃筏子強行渡河。
董其武后來在回憶錄裡,詳細記錄了這個艱苦的阻擊戰。日軍“以數十門炮火瘋狂轟炸,天空有十余架飛機配合轟炸,我方陣地硝煙彌漫,彈雨如注”。
趙全聚和戰友們端起步槍反擊。烏加河南岸的我軍陣地,是一馬平川的河灘,草地仍在結冰,“連一個單人掩體都挖不成”,戰士們隻能隱蔽在蘆葦和草叢裡射擊渡河的日軍。
這時,中國軍隊的武器劣勢顯了出來。外號郭大麻子的302團團長郭景雲肩膀連中兩彈,索性把軍服扒開,捋出一個膀子,掄著大刀現場督戰,“退后者殺”。趙全聚后來回憶,一個晚上過去,本來等高的河岸,國軍這邊已被炮火炸矮了三尺。
22日上午,日軍調來了重炮隊,開始發動總攻。日軍在密集的炮彈掩護下開始修浮橋渡河。此刻,傅作義給董其武打來了戰役期間最后一個電話,接電話的,卻是趙全聚。
“你們軍長呢?”
“軍長上去了”
“王團長呢?”
“王團長傷了”
“郭團長呢?”
“郭團長也傷了”
此時傅作義正在五原城內前線督戰。平市官錢局與屯墾合作社久攻不下,傅作義調來炮兵,從西北角炸開了平市官錢局,胡蓯生所在的尖兵排一躍而入,五原城內據點全部攻克。當天深夜,得知五原已被全部攻克的消息,援軍開始撤退。至此,五原戰役宣告勝利。
此役后,日本舉國嘩然,國際輿論亦對中國軍隊刮目相看。美國《大美周報》發表評論稱,“日軍佔領華北已三年,而華北華軍之力量,仍獨宏大,五原之役,即可觀之”,因此,“日本應知隨時均應准備與團結一致之華軍作戰,此點日軍應感悲觀”。
五原戰役是第八戰區“冬季攻勢”的最后一戰。五原城,是中國抗戰收復的第一座城。從此之后,日軍再未敢主動進犯綏西一步。
如今,如果有人問起那段歷史,胡蓯生都會背出陣亡連長和戰友的名字,他害怕那些75年前為國捐軀的戰友會被世人遺忘。
器與術
掏心突擊隊精通夜戰爆破
五原戰役前,傅作義部隊多以“守城”著稱。但從奇襲包頭到收復五原,傅作義部隊展示出了不凡的“攻城”能力。
兩次戰役,傅作義部隊均“閃電攻城”:預先組織精銳隊員組成突擊隊,奇襲城內日軍司令部“掏心”,破壞敵軍指揮中樞,再以主力部隊入城攻克城內據點。突擊隊的任務是出其不意破壞守軍,但“圍點打援”戰術成功,仍需外圍部隊阻截日本援軍的支持。包頭戰役盡管突擊隊一度佔領包頭,后援部隊不到位,導致包頭最終失守。
傅作義的遺憾在五原戰役中得到彌補。為了奪取五原突襲戰的勝利,新31師在戰前積極開展技術練兵,進行夜戰、爆破、防空等訓練和演習,並給各部隊補充了彈藥、糧食、被服等軍需品。新31師安春山的93團被抽調,配合從其他部隊中挑選出來的英勇善戰的官兵,共同組成了一支突擊隊,並進行特殊訓練。
3月20日,安春山率領800余名突擊隊員沖入城內,午夜零時奇襲日軍指揮部,轉瞬攻下城內大部據點。主力部隊攻進五原后,外圍阻援部隊以春分黃河解凍優勢,炸開河渠和橋梁,阻截日本援軍,最終成功收復五原。
啟示錄
1939年冬至1940年春,國民政府軍隊發動了一場規模宏大的反擊戰。北起包頭,南至北海,10個戰區的132個師、9個獨立旅,直接參戰兵力達五十五萬余人,出擊一千零五十次,殲滅日偽軍警兩萬多人。
冬季反攻是抗戰開始后中國軍隊的首次全面反攻。這次反攻,牽制消耗了日軍的有生力量,再次挫敗了其速戰計劃。其中,第八戰區綏遠部隊戰績卓著。
奇襲包頭后,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傅作義率部抵擋住日軍圍剿,於1940年3月20日夜間派遣800多名敢死隊員,用“掏心戰術”趁夜色突進五原城內,主力部隊隨后攻入,與日偽軍展開激烈巷戰,提前設伏的中國軍隊在烏加河頑強阻擊日本援軍。
五原大捷消滅日偽軍共五千余人,生俘日軍指揮官觀行寬夫等50余名,俘虜偽蒙軍1800余名,獲火炮30余門、汽車50余輛。
五原是中國軍隊收復的第一個城市。此次勝利,牽制了日軍部隊南下,確保了北方抗日根據地河套地區的穩定,增強了全國民眾的勝利信心。《大公報》稱五原大捷是“軍事上的偉大成就”,國民政府更是高度贊揚,“五原大捷不僅保障西北,而且奠定收復失土、驅逐敵寇之基礎,在抗戰全局上尤為重要,功業彪炳”。
特約顧問:徐展勤(綏遠抗日名將徐子珍之孫,民革中央專委,晉綏抗戰史研究專家)
新京報記者 胡涵 實習生 郭琳琳 內蒙古五原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