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津東漢石棺白猴像
知名古代藝術史學者巫鴻考証認為,白猿傳說表現了大主題:“猿精劫持婦女”和“二郎神降服猴精”。
“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原型源自四川。”著名藝術史學家巫鴻教授,通過考察四川漢代的石刻這樣說。
巫鴻的依據是,孫悟空原型起源於四川的白猿傳說,它表現了兩個主題:“猿精劫持婦女”和“二郎神降服猴精”。
“這兩個主題,在東漢以后又從四川傳播到中國其他地區。為以六朝志怪、唐代傳奇和宋元神怪故事為題材的繪畫、戲劇的創作提供了素材。”巫鴻說,源於四川的這兩個有關猿猴的主題故事,發展的頂點是吳承恩在其《西游記》中所塑造的一個新型的、英雄的猿猴。
他認為,這一新形象對中國社會產生了重大影響,並為過去300年中以猿猴為題材的文學、藝術的發展奠定了一個新的基礎。
對於巫鴻教授的這一觀點,中華書局文學室編輯、西游記校注者李天飛表示贊同。
李天飛說,西游記中的孫悟空是兩套故事,即南方的猿精“某大聖”故事加上北方護送唐僧取經神猴“某行者”的故事,雜糅而成。
“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和取經的孫行者,本來就是兩個猴。兩套故事是兩撥人寫的,大概是在元代的時候被整合到一起去的。”李天飛說,這也解答了很多讀者的疑問為何“鬧天宮的齊天大聖能大戰十萬天兵,而取經的時候孫行者反倒動不動就被打得一塌糊涂。”
四川石像
代表白猿傳說的早期版本
巫鴻是著名藝術史學家,學貫中西,他的研究融合了歷史文本、圖像、考古、風格分析等多種方法,對理解中國古代不同材質、時期、主題的美術作品都頗有啟發性。
在《禮儀中的美術》一書中,巫鴻詳細論述了四川漢代藝術中的“白猿傳”畫像的藝術流轉,並認為《西游記》中的猿猴形象即源於此。
巫鴻說,四川漢代的一些畫像石內容的重要性,不僅在於提供對這些特殊形象的圖像學解釋,而且可以為我們思考中國早期敘事文學與敘事繪畫之間關系的一般性問題提供一些線索。
新津石棺相對完整的一塊 內江東漢白猴像
巫鴻首先提到四川發現的四塊畫像石。
在四塊畫像石中,其中新津的兩塊是石棺殘片。對於這兩塊殘片,有說法稱,1949年以前,在新津發現后,被古董商分割,賣到成都。所以其中一塊已經破碎,5塊殘片拼湊的畫像不是很完整。完整的一塊,寬62.5厘米,長205厘米。
此外,在內江石棺和樂山崖墓上也出現類似畫像,巫鴻稱之為“新津二石的粗糙翻版”,但內容出現一些變化。
這四塊畫像描繪的主題是“猿精劫持婦女”。
“這些畫像,事實上代表了白猿傳說的一個早期版本,而這個傳說后來成為著名的唐代小說《補江總白猿傳》的主題。由於這些畫像石有確切的出處和時代,這就為我們尋求白猿傳奇的起源和早期發展的狀況提供了重要的依據。”巫鴻說。曾有學者提出,漢代敘事文學中的一個重要現象,即志怪或異聞類故事的特殊地理因素。
巫鴻說,上述四幅畫像,提供了白猿傳說是漢代四川地區土生土長的傳奇故事的有力証據。這個証據基於兩個相互聯系的事實:第一,四幅畫像都出自這個地區﹔第二,這些畫像描繪的猿猴故事是四川地區所特有的畫像內容。
唐代傳奇《補江總白猿傳》,描寫有一神通廣大的白猿精,好劫擄婦女,竊人妻女三十余藏入深山。梁大同末年,歐陽紇率軍南征,中途其妻被白猿掠走。歐陽紇“深凌險以索之”,中途歷盡艱辛,終將好色白猿殺死,無奈此時歐陽紇之妻已有身孕,后生一子,狀貌如猿猴,卻“聰悟絕人”。
唐代之后,諸多話本和小說中繼續了《白猿傳》的主題,並隨后世的豐富產生了很多類似的故事。這成為西游記孫悟空形象的一個來源。
渠縣沈府君闕:全國僅存的雙闕遺跡。
渠縣東漢石闕:“養由基射猿”演化為“二郎神降猴精”
巫鴻說,除“猿精劫持婦女”外,“白猿傳”題材和另一題材“養由基射白猿”也都存在於四川的漢代畫像藝術中,后者逐漸演化為“二郎神降伏猴精”。
巫鴻認為,四川達州渠縣的一座漢代石闕上,就有描繪的傳說中神箭手“養由基射猿”的故事。
這幅畫像刻在渠縣的東漢沈府君石闕上。石闕身上刻有朱雀、青龍、白虎等有象征意義的動物。其中在石闕頂部畫像中,一個弓箭手正在全力拉滿弓,准備把箭射向一隻猿或猴。而猿猴驚懼萬分,一邊用前腿緊抓住斗拱,一遍無助的向下看著弓箭手,似乎在哀憐乞命。
巫鴻說,許多資料都証明養由基射猿的故事在西漢以后廣為流傳,四川畫像則表明,這則外來故事流傳到四川一帶后,與本地的除猿傳說結合,被雕刻在墓葬建筑上以象征對死者靈魂的保護。
巫鴻認為,表現神箭手(養由基或羿)戰勝猿猴的畫像,后來逐漸演變為描寫猿與二郎神之間的搏斗。
“描寫猿與二郎神之間的搏斗,在我看來其原型就是上述秦至西漢時期‘養由基射白猿’的故事。”巫鴻說,二郎神可以說是后期中國文學和藝術作品中最著名的“降猿英雄”。而二郎神一個身份來源即被認為是修建都江堰的李冰的二兒子。
巫鴻說,盡管這兩種畫像在墓葬藝術中具有相似的象征意義,但因為它們取材於不同的文獻,其圖像學的含義是不同的。在漢代以后的文學作品和藝術中,這兩種畫像主題形成兩個核心,圍繞著它們發展出兩大類有關猿精的故事。
“這兩個主題,在東漢以后又從四川傳播到中國其他地區。尤其是伴隨著魏晉、隋唐、宋元時期從分裂到統一的政治變動,四川的地方文化被吸收進一般華夏文化之中,猿猴故事的兩個主題也得到更廣泛的傳播,從而為以六朝志怪、唐代傳奇和宋元神怪故事為題材的繪畫、戲劇的創作提供了素材。”巫鴻說。
巫鴻說,源於四川的這兩個有關猿猴的主題故事,發展的頂點是吳承恩在其《西游記》中所塑造的一個新型的、英雄的猿猴。“這一新形象對中國社會產生了重大影響,並為過去300年中以猿猴為題材的文學、藝術的發展奠定了一個新的基礎。”華西都市報記者王國平攝影報道
現場探訪
達州文管所所長王平:孫悟空起源四川是一種“觀點”
巫鴻教授考証的“養由基射猿圖”,出現在達州渠縣的漢代沈府君石闕上。
有數據顯示,目前全國僅存29處漢闕,其中渠縣就有6處7尊,佔全國漢闕的四分之一,因此渠縣被成為“中國漢闕之鄉”。而沈府君闕是渠縣漢闕中最重要的兩處之一,早在1961年就成為首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達州文物管理所所長王平介紹,沈府君闕,約建於122∼125年(東漢延光年間),是僅存的雙闕,兩闕東西相距21.62米,闕高4.84米。其中東闕之內側有青龍浮雕,利吻緊咬玉環下之綬帶,掙扎上仰,奮欲騰雲。西闕之內為白虎浮雕,隆准短身,四足五爪,尾長而剛健,口亦緊咬玉環綬帶。
對於巫鴻教授的觀點,王平說,可以作為一種專家的觀點來看待。
“石闕上的雕刻實際反映了漢代當時的社會生產、人物生活以及風俗習慣,從這些雕刻上可以從側面了解當時漢代的一些社會文化。”
王平說,他對這幅圖的理解與巫鴻教授不同。
“我理解的這幅雕刻的含義是封侯取爵之意。”王平說,“石刻上,一人彎弓射箭,左上角有一隻猴子和一隻鳥,‘猴’與‘侯’同音,射候就是射侯﹔鳥就是雀,與‘爵’諧音,射鳥就是取爵。”
記者發現,這幅石刻圖位於西闕之上,上有銘文“漢新豐令交趾都尉沈府君神道”,在東闕上有銘文“漢謁者北屯司馬左都候沈府君神道”,有學者認為,銘文書法獨匠,為漢隸佳品。
王平說,沈府君闕在漢闕中地位非常重要,每年都有研究者和愛好者前來參觀,拓片更是廣傳海外。
孫悟空是南猿北猴故事的合體
對於巫鴻教授的這一觀點,中華書局文學室編輯、西游記校注者李天飛表示:“我看過很多學者論述,但我十分贊同巫鴻教授的觀點。”
李天飛說,在他看來,西游記中的孫悟空是兩套故事,即南方的猿精“某大聖”故事加上北方護送唐僧取經神猴“某行者”的故事雜糅而成,而巫鴻教授的考據就是南方“某大聖”故事的起源。
“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和取經的孫行者,本來就是兩個猴。兩套故事是兩撥人寫的,大概是在元代的時候被整合到一起去的。”
李天飛說,這也解答了很多讀者的疑問為何“鬧天宮的齊天大聖能大戰十萬天兵。而取經時候的孫行者,反倒動不動就被虐得一塌糊涂。”
南猿北猴
兩套故事可能是兩撥人寫的
李天飛說,“某大聖”最早的原型,據巫鴻先生考証,可追溯到養由基射猿的故事,《補江總白猿傳》中的白猿,也是一位遠祖。
“在中國南方有很多猿猴成精的故事,比如四川、福建。這些猴精的故事越編越離奇。這些猴精故事,開始的時候就是騷擾一下百姓,后來就發展為把良家女孩搶到洞裡霸佔,再發展,就是連天兵都不懼了。當然,這些猴精故事裡,最后也一般受到了鎮壓。但絲毫不影響當地百姓對大聖的喜愛和敬畏。當地人一般喊這些猴精為”某某大聖“(通天大聖、齊天大聖、丹霞大聖)。”李天飛說,宋代以后,福建廣東一帶有許多某大聖的故事,民間各種“大聖”就多了起來,“齊天大聖”大概就是這時產生的。
李天飛說,至今福建還有丹霞大聖信仰(如祀以“白猿廟”)。這類“大聖”一般是亦正亦邪的人物,而邪氣尤重,特點是淫、盜,喜歡搶女人,偷東西。
“行者呢?是中國北方和西域唐僧取經故事裡的,講的是唐僧取經,途中有一隻神猴來保護,它的名字一般叫”某行者“(猴行者、孫行者)。”李天飛說,這隻神猴的原型是什麼呢?有人說是玄奘大師一個叫“石盤陀”的保鏢,有人說是印度一隻神猴名叫哈奴曼的化身,說法很多。
李天飛說,“齊天大聖”在南方大山裡生活了幾百年。因為這些地方相對閉塞,所以元代以前,“齊天大聖”還沒有和北方中原的故事發生過交流。
“大概在元代,這本來是互不干涉的南北兩個系統,隻因為主角恰好都是猿猴,后來的西游故事就將兩套故事捏合到了一起,把‘某大聖’作為‘某行者’的前傳,在此基礎上,創造出一個今天我們熟知的新形象‘孫悟空’來。”李天飛說。
《西游記》文本:
“7回+93回”的奇怪結構
李天飛說,西游記獨特的取材來源,在西游記文本上也留下明顯的痕跡,並形成了現在我們看到的百回《西游記》中“7回+ 93回”的奇怪結構。
前面7回,講的是齊天大聖出身故事﹔后面90多回,講的是有孫行者的取經故事。這正是兩套故事相結合的特征。
李天飛說,現在流傳下來的《西游記》對主角的稱謂前后不一,在諸小說中也是特殊的。“孫行者”和“齊天大聖”,這兩個名字是先有的,“孫悟空”反倒是后有的。
被視為西游故事早期形態的元代《西游記雜劇》,猴子當妖怪時叫“孫行者”。所以檢索一下今本《西游記》,前7回多叫“大聖”,后93回多叫“行者”,除了最開始學藝的那幾回沒得叫之外,敘述中絕少說“悟空”。后93回,“悟空”隻有300多個,且十之八九是對話裡的稱呼,而“行者”多達4000多個。
另外,李天飛說,在佛典裡基本找不到猿,絕大多數都是猴。
例如佛本生故事裡的獼猴王,以及被認為是孫悟空西域遠祖的神猴哈奴曼等。哈奴曼一定是猴而不是猿,一條証據就是哈奴曼的尾巴曾被點燃過,而猿是沒有尾巴的。
李天飛說,被巫鴻先生認為是孫悟空最早原型的四川渠縣東漢沈府君石闕射猿圖、新津漢代石棺刺猿圖,圖像上的猿精都是沒有尾巴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裡的猴行者,既然自稱“獼猴王”,其實就表明了他的西域血統,而一定是一隻有尾巴的猴了。
(華西都市報記者 王國平李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