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過時了嗎？ 回顧《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核心詞

上圖為李安在指導飾演“蘑菇”的演員

　　對於大導演的新片，工作再忙日常再亂也是要看一看的。我不關心豆瓣的評分，也無視著名電影評論家們的揮斥方遒，我的標准是：喜歡，或不喜歡。

　　娛　樂

　　授勛的戰斗英雄比利林恩與在伊拉克戰場打仗的B班6人回國兩周，受邀在感恩節參加一場橄欖球公開賽的中場表演，與碧昂斯為首的“真命天女組合”共同成為場中招牌。對於經過生死洗劫疲憊不堪、兩周后又要繼續重返伊拉克的B班7人，所謂的中場表演，就已經是個巨大嘲諷。片名本身，將中場表演變成了中場戰事，嘲諷升級。飛舞的大腿，艷裝，亮瞎人眼的燈光，震耳欲聾的音樂，舞台導演“放馬過來，需要來點真格”的呼喚——換上迷彩服的B班，根據指示站立舞台，與“真命天女”成為夾心餅干。“啊，啊，今天，你好有型，我喜歡你！”她們說。
　　混搭英雄，消費英雄。現代娛樂調戲著戰場上拼殺的軍人，逼真的焰火讓B班中比較脆弱的一個小兄弟以為是又到了戰場而差點發瘋。10分鐘以后，舞台調度需安排下場演出，訓斥著無人帶隊而一時迷失方向的B班（在戰場上，他們倒是方向明確），而僅僅十分鐘前，巨大的體育場屏幕上，林恩在女高音煽情的歌聲中，對星條旗敬軍禮淚滿流。“黃色卸貨區！”“黃色卸貨區！”這個B班從球場出來的集合地點，不斷被重復。呵呵，卸貨區！

　　凱瑟琳

　　凱瑟琳是林恩的姐姐，用林恩的話說，美得像天使。她大二時雨夜開車出車禍差點死掉，臉上縫針破相。姐姐被車禍改寫了的命運，接著使一個重感情的好弟弟的命運也因此改寫——凱瑟琳的男朋友在醫院就拋棄了她，氣不過的林恩替姐姐報仇，砸了臭小子的車。警察抓人，父親撤訴，條件是林恩去當兵，去伊拉克戰場！拋棄凱瑟琳的渣男為什麼不去當兵、不去戰場？道德沒法庭。凱瑟琳反戰，同時千方百計阻撓弟弟重返伊拉克。“如果你死了，我就自殺。”這不是台詞，而是真正的心聲。經歷過死亡、破了相、被拋棄，處於人生最黑暗期的凱瑟琳當然知道戰爭的無情與荒誕﹔　無知的、愛國的百姓則被欺騙被催眠。“為什麼熱衷於戰爭的那些人自己不上戰場去打仗？”“你嚷嚷什麼？要什麼家庭權威？愚蠢老太太，會死的可是你的兒子！”這是她的心聲。

　　騙子加瘋子

　　擁有橄欖球隊的老板諾姆，是資本的化身。他的人生要義像體育比賽的宗旨一樣：要贏！他要投資拍攝B班的電影故事。當班長戴姆上士帶上林恩與大佬真正開始洽談，每人10萬美元報酬變成了每人5500美元。“我以為你喜歡我們！”戴姆班長說。“沒有別的價了，這是唯一的最好的價，有點總比沒點好。我們要共擔風險的。”道貌岸然的勢利鬼終於露出了騙子的真相。“作為軍人，我們受夠了風險。比起你，聖戰分子都能引起我們的敬意。有時候，沒有比有點好！”戴姆班長的應激能力一流，判斷一流，口才一流。然后，諾姆試圖從19歲的新兵林恩這裡打開突破口。傳奇故事，美國精神。“無關這一切！我們經歷的是真實的生活。”林恩沒有被忽悠。
　　接下去，新技術清晰逼真的威力開始顯現。諾姆巨大的頭顱佔據著銀幕的整個畫面。“昨天，我見過總統，他說我們可以打贏伊拉克。我需要B班的故事，我們就是B 班！”他巨大的腦袋逼近著林恩，距離近得已經有違上等人士該有的禮儀，近得令年輕的林恩幾乎無法呼吸。“我很羨慕你年紀輕輕就嘗到了死亡的滋味。我沒有參加過越戰，那種生死之交，那種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那種在戰壕裡親手掐死對手的體驗。”
　　他不但需要靠B班發財，不但需要裝扮成敘述美國精神的創意大師，不但是騙子，還是個瘋子，想睡遍全世界女人，連死亡的味道都要聞它一聞。資本使他為所欲為，猖狂變態，妄想成為超越普通人的超人。買買買，賣賣賣，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客戶，他迷醉於自己的口才，一旦需要，總統可能都是他嘲笑的對象。資本時代的資本可用於對人性的巨大扭曲。諾姆大佬像資本本身一樣，無溫無感，調戲他人也毀滅自己。他沒有真正的朋友與家人。
　　有人說，反戰的主題在李安的新片裡並無創新。僅僅上述“娛樂”與“瘋子”這兩個核心詞，就使李安超越了以往的反戰主題與套路。親身經歷炮火與生死刺激的B班戰士，應該瘋的，沒有瘋掉。而在和平安全的美國日常生活中，應該正常的卻不正常。電影聲畫的最新技術哪裡是炫新技術？是新技術使內容能讓人理解其妙。隻有諾姆大佬在銀幕裡離你那麼近，近於真身，生理上的不適感頓然讓你體會：他瘋了，或者一慣瘋。

　　眼　神

　　死去的老兵施洛姆外號“蘑菇”，是林恩的精神導師。他是個職業軍人，也是個現實的智者。關於他形象的內涵，可以查百度。我要說的是眼神。即使是在戰場上，那安靜的、慈祥的眼神，即使死去，鮮血淋漓，那未曾合上的眼睛，仍然是安靜的、慈祥的。他念詩歌，在沖向敵陣前，他摸每一個B班戰士的頭：××，我愛你！一個都沒有漏掉。然后，對於敵陣未明的火力點，第一個沖出去。於死之前，“蘑菇”還把嘴裡嘰呱個不停、端槍向林恩沖來的伊拉克士兵擋了一把。他安詳的死態表明，他隨時是准備去死的。
　　“蘑菇”的中心台詞是“因果報應”。戴姆班長的台詞是“保持機警！”前者是一個善者與智者，B班的精神領袖。后者是一個勇者與敢者，B班體制與體力的保護者。如果說“蘑菇”的眼神是慈祥與安靜，那麼，B班班長的眼神是機警與反擊。迅速地判斷，飛快地分析，讓他對事態的觀察有一種近於喜劇的效果。什麼是逗弄？什麼是被耍？什麼是友善與真正的尊敬？——他眨眼的頻率永遠比他的手下高。他貌似鬆弛實則緊張，喜感就是這樣來的。他要保護他的六個兄弟。他希望林恩跟他一起回戰場，冷靜的林恩天生是個好兵，可以臨危不懼，班長要林恩幫助他保住B班那幫“蝦兵蟹將”的命。林恩的冷靜並不是天生的，姐弟情深的他，感同身受地經歷了人間地獄與巨大不公。
　　“當心我的刀叉飛出去！”戴姆班長惡狠狠地沖著欲走近他們餐桌、像看動物一樣看B班戰士的老貴婦說。“你繼續挖你的石油，我繼續殺人！但不要說你是為了我們！你喜歡挖石油，我喜歡殺人！”機智的、妙語如珠的B班班長，可以當哈佛大學的政治教授。B班人既有幽默感又有好口才——如果你身處於最糟糕的境地，所謂向死而生，你一定也會無所顧忌潛質突現，口爆串串精彩台詞。所謂憤怒出詩人。
　　“蘑菇”受傷垂死，林恩奮身相救，戴姆班長也終於能夠拔身沖到他倆身邊。林恩痛哭。硬漢戴姆抱著林恩的頭哭。兩個活人抱著死人痛哭。要借林恩故事拍電影的騙子式瘋子，獵奇的貴婦，啦啦隊的軍裝愛好者，嘲笑戰壕裡有同性戀的輕浮球迷，球賽中場指導表演的導演，大明星碧昂斯和其真命天女組合，甚至深愛林恩的姐姐——能理解這樣的感情嗎？經歷過這樣的場景嗎？

　　理　解

　　理解——李安新片的最重要的核心詞。理解不光是戰爭片主題，也是21世紀的主題。不要輕易說“愛”這個詞。隻有理解才有愛。而愛，是我們所有人的人生主題。
　　“蘑菇”、戴姆班長、聰明帥氣勇敢的林恩，可以在和平的生活裡干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是讓球隊老板這樣的騙子加瘋子送上了戰場。“他們拍這樣的片子，不是叫人們更熱愛戰爭嗎？我們也因此重返伊拉克。”這是B班戰士“芒果”的台詞。我當然喜歡19歲的比利林恩，李安的第一男主角。該深情的時候深情，該仗義的時候仗義，該反擊的時候反擊。這一切，全部是不露聲色地以平靜而略帶羞怯的方式表現的。隻有“蘑菇”的死令他痛哭失聲，“他死的時候，有一種東西穿透我的靈魂。”影片最后，在軍車上，“蘑菇”以真身閃現，告訴了他一些話。那當然是他的亡靈了。這是煽情或超現實，我不去管。我相信當一個人非常愛另一個人時，那個人會時時出現在他的生活中，心裡、夢裡。
　　比利林恩當然會回歸B班，他的班長說：沒得選。林恩可以如他姐姐所願，讓心理醫生造一張醫學証明從此脫離戰場。也可以跟球隊老板談交易，走總統的后門成為坐辦公室穿軍裝的文官。但他肯定是要回去的。為了他姐姐，他糾結過，他曾問班長，你會留下重返戰場嗎？班長急躁地回答：不要問我這個沒意義的問題！沒得選。林恩也沒得選。他與戰友的感情讓他沒得選，騙子式瘋子的惡心讓他沒得選，消費英雄的眾生讓他沒得選，隻愛漂亮軍裝、連林恩換上暗淡一些的迷彩服都臉色一變的啦啦隊臨時女友讓他沒得選。
　　他，坐進了他的戰友們重返伊拉克的車子裡。“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6個B班戰友一個個笑嘻嘻地對他說，最后一個開口的是戴姆上士、B班班長。
　　是的，愛。永遠不變的電影主題，人類主題，也是無論北美洲與亞洲，你我平民百姓永遠追求的主題。請問：李安過時了嗎？他僅僅是玩新技術？如跳廣場舞一般發揮他63歲的生命余熱？從來沒有像這一場比利林恩，使我如此感動，因為，在如此缺愛的世界，李安告訴我們：不要麻木，不要失望，愛永遠是對的、有的！
　　120幀、60幀、24幀、4K120幀3D，李安為比利林恩制作了四個版本，讓不同收入不同等級的人根據自己的購買力選擇自己想要的版本，並且每個版本都精心制作。你又要說：這是宣傳噱頭，可真會炒作啊！是的是的，這世界太需要人與人間的真正理解。李安為此努力，你我也為此努力吧。　（南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