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变革时代的抒情诗人【2】--文化--人民网
人民网>>文化>>本网原创

雷抒雁:变革时代的抒情诗人【2】

——雷抒雁诗作论

牛宏宝(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

2013年02月17日13:34    来源:人民网-文化频道    手机看新闻

从当代诗歌史的角度来说,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无疑是变革时期政治抒情诗的最高成就之一。这主要是因为这首诗开启了一个深刻的变化:1949年以后政治抒情诗中所形成的那种“政治传声筒”式的诗人“自我”,转变为一个“个体反思性的自我”。这是深具历史意义的转变。

就显意的层面来说,《小草在歌唱》因基于一个包含无限创痛的历史事件,可以列为“伤痕文学”的范围。但是如果透彻领会诗中“小草”这一意象的丰富含义和它所包孕的反思性质、批判意识,那么,这首诗就不简单是揭示伤痕的,而是深具反思性和批判性的作品。因此,从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史的角度来说,“反思文学”的肇端可以说从《小草在歌唱》一诗就已经起始。尤显可贵的是,《小草在歌唱》一诗比起大多数后来的“反思”作品,有一个更为深刻的层面,这就是它深具自我批判和自我剖析的思想精神。在“反思文学”中,只有少数作家的作品具有这种自我批判、自我剖析的精神层面;而大多数“反思文学”作家是在把自己排除于反思批判之外,用理性的观念(或深或浅)来对待那段惨痛的历史。甚至直到今天,许多参与过那段痛苦历史的作家(无论是被动还是主动参与)还是把自己应该承担的那份责任交与历史本身,从而把自己从中间“解脱”出来。所以,今天重读《小草在歌唱》,我仍然被这首诗的这方面所震动,并对雷抒雁的诗性敏锐和诗性心源中生命意识感佩不已。

30多年前,当我坐在大学的图书馆第一次读这首诗时,就为诗中厚重的批判式的激情所激动,特别是当读到第二部分如下的诗句:

正是需要呐喊的荒野,

真理却被把嘴封上!

黎明。一声枪响,

在祖国遥远的东方,

溅起一片血红的霞光![ 雷抒雁:《激情编年——雷抒雁诗选》,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页。]

我的血整个地凝固了,为这诗句的所凝结的悲剧性和爆发出来的激情所震撼,可以说这些诗句构成了整首诗的最强音;它像交响乐的主部主题一样,在诗的第四部分以变奏的方式重复出现。我再次感到了震怵。这种震怵不仅来自于诗句的悲剧性揭示,而且来自于诗人对这些诗句的凝结所显示出的力量和激情。这是具有时空穿透力的力量和激情,它使得整首诗越过了对具体事件的回应,成了对发生在自己亲近的土地上的悲剧的质询和诘难。这质询和诘难将永远回荡在历史的长空。这恐怕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对张志新事件作出回应的诗篇中,惟独这一首诗卓然独出而被人们记住,并列于文学史的缘故吧。

《小草在歌唱》在整个表现上,具有多声部对话或合唱的结构,这多声部对话或合唱的结构使整个诗的质询和诘难的意蕴显得更加强烈。诗一开始,就是“风说”、“雨说”,使人始料未及而有横空出世之感。而构成这多声部合唱的,有“小草”,有作为具体历史成员的“我”,有作为诗之缘起的那个“事件”,以及似乎是具有历史之“眼”而目睹了那个事件并作出评价的“合唱队”,而诗人之诗性“自我”,就在这“合唱队”之中,“小草”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也与这“合唱队”的吟唱叠化在一起。

在这首诗的多声部合唱中,诗人之“我”的质询、诘难、自我考问和自我剖析以及对历史的悲剧性怀疑,构成了复杂的旋律,就像是交响乐演奏中的第一小提琴,代表着反思、探索和质疑。就我所读过的1978年以后的中国文学作品而言,除了巴金的《随想录》把自己置于历史法庭而加以考问、并深具忏悔意识之外,只有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同样具有深具自我剖析和忏悔意识。在诗中,诗人直接将自己还原为那段充满创痛的历史承担者,并无情地剖析自己:

我恨我自己,

竟睡的那么死,

像喝过魔鬼的迷魂汤,

让辚辚囚车,

碾过我僵死的心脏!

我是军人,

却不能挺身而出,

……

我惭愧我自己,

我是共产党员,

却不如小草,

让她的血流进脉管,

日历夜里,不停歌唱……[ 雷抒雁:《激情编年——雷抒雁诗选》,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6页。]

全诗共有五部分,这种自我剖析、自我批判、自我考问的热切情感在第二和第三部分出现,并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使整首诗对那段历史的质询和考问,变得异常沉重和深邃,它构成了整首诗的灵魂。我深信,真正迫使诗人对此事件作出诗的回应的,不单是出于对此事件的道德义愤,也不单是出于对发生在自己祖国的悲剧的震怖,而是义愤、震怖中的生命意识、自我质疑,是对自我反思的批判性领悟,迫使诗人写了这首诗的。但是,中国社会都待那“十年”苦难的态度,是经历了从“伤痕”到“反思”的历史过程的。可在雷抒雁的这首诗中,对“伤痕”的悲剧性情感体验、对“伤痕”的创痛性表达,却是与生命意识的觉醒、自我反思、自我考问、自我批判、自我承担同时爆发的,它们同时从诗人的诗性领悟中整体地闪现出来,同时从诗人的诗性心源中自我启悟而出。这说明雷抒雁作为诗人的诗性心源的深厚、敏锐和博大,也显示出诗人诗性领会中具有深刻的自我觉醒的层面,正是这自我觉醒的层面吟出了这样的诗句:

如丝如缕的小草哟,

你在骄傲的歌唱,

感谢你用鞭子

抽在我的心上,

让我清醒!

昏睡的生活,

比死更可悲,

愚昧的日子,

比猪更肮脏![ 同上书,第18页。]

但是,也正是这诗性心源中自我生命意识觉醒的层面,使得诗人把那段变革的历史揭示为内源于心的历史,揭示为在每个人的自我生命中有其诞生之源的、自我成长的历史。这是雷抒雁作为诗人的深刻之处,也是雷抒雁作为诗人的使命的奠基之所。

读着这些自我考问的诗句,就连我这样的未曾卷入那十年苦难的人,也有一种如芒在背的穿心的刺痛,有一种被千夫所指的发自灵魂的罪孽感。有谁能够逃脱这种千夫所指的罪孽感呢?当然,这忏悔、自我剖析、自我考问,是针对自己的,但也是针对所有人的,是针对那段历史的。正是这种自我剖析和批判,使得整首诗的批评意识显得异常深刻和不容回避。但更为深刻的是,这种自我剖析和批判,标志着真正的觉醒,即一种内在自我的觉醒,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没有这自我剖析和批判,只用一般的观念来批判,那绝对不是一种觉醒的批判,而是一种外在的批判,一种把自己排除于历史之外的批判。但如果这其中不以生命意识的觉醒为底蕴,那么所有的质询和忏悔,就会只停留在道德层面,而缺乏真正的力量和应有的深度。雷抒雁在《小草在歌唱》中所进行的批判,正是有这种自己把自己置于历史法庭的考问台上的自觉,而成为一种生命觉醒的批判,一种自我启悟的批判。因为,只有当人将自己作为历史的主体,并为自己深处其中的历史承担责任时,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人;由此产生的针对历史错误的反思批判,才是可以走出历史迷雾的悟性和生命之光。这个忏悔和自我解剖的“我”,构成了整首诗的多声部合唱中浑厚的男低音,一个深具反思悟性的男低音。

虽然这首诗的标题是《小草在歌唱》,但“小草”这个意象作为多声部合唱中的一个声部,它的吟唱并不多。它往往出现于总合唱的间歇处,而且音调极为深远、悠长,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之感。如果说那个被置于历史考问台上被自我质询、自我剖析的反思性的“我”,是处于前景中的批判意识的话,那么“小草”的声部却处于背景的深处,承担着总体反思批判的任务,它使我想起的是古希腊悲剧演出中的合唱歌队。

其实,没有人能够把“小草”这一意象的义含穷尽。那不会忘记惨痛历史的“小草”,那吸收了先驱者鲜血的“小草”,那鞭打着“我”促使“我”觉醒的“小草”,既是历史的见证者,又可以说是深藏于每个人心灵深处的正义之声;既可以是作为历史河流之河床的理性,又可以说是深藏于每个人心里的良心;既可以是导引人们走过历史之黑暗隧道的心智之光,又可以是生生不息的对生活的希望……也可能不是这里所解释的一切,它只是小草,生长于高原、峡谷、戈壁、田边、河岸,它无处不在,遍及各地,它扎根于大地,对严寒和荒芜随时制造绿色的颠覆,而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也正是这样的“小草”,在中国文化中具有“母题”的性质。它是凝结了中国文化对平民化的历史正义意识的表达,凝聚了中国文化对渺小但却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的表达。它是一个特别平民化的意象,所以国语中有“草民”之说。

我一直惊异于雷抒雁对“小草”这个意象的诗性处理,是什么样的诗性领悟使他选择了“小草”这样的意象?是什么样的奠基性诗性心源使“小草”这个意象进入了他此时的诗性表达之中,而不采用其他的意象?就整个诗的多声部对话或合唱的结构来说,“小草”这个意象所代表的声部承担着历史的总体反思批判的使命,它比起诗人的“我”所呈现的自我批判更为深远,更为高迈,更有回味的悠长感。这是因为,“小草”这个意象的平民化义含,它的渺小但却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它的扎根土地而生展的形象,等等,都使得它所承担的总体批判的意识具有一种源自大地的厚重和力量。

据此,我们会发现,诗人在这首诗中所表现的批判意识,在他的诗性领悟中就是源于大地的,是滋生于大地的生命力之中的,批判的反思意识正是“小草”滋生的土地之上生根发芽的。这比起那些从抽象的观念,如抽象的人道主义所进行的批判,要显得更为坚实,更有本土文化的意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读雷抒雁这个时期的诗作时,会深刻地感受到,在他的诗性领悟中,发生于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深刻历史转折,具有源发于内在生命的底蕴,具有源于自身觉醒的激情。

就这首诗而言,不仅它的反思批判和自我解剖的诗性打破了原来“传声筒”式的诗情表达方式,而且就其所形成的多声部对话结构来说,更是从诗的形式上打破了原来政治抒情诗的“独断论”的口号形式,多声部对话结构所形成的潜在的诗情空间和不同意象所形成的未可明言的思想义含,使其容量无限增大,从而具有了不可穷尽的魅力。如果反思中国诗歌史的历史长河,还没有雷抒雁在《小草在歌唱》中所创造的这种多声部合唱和对话的结构的先例。屈原的《离骚》不是这样,白居易的《长恨歌》不是这样,郭沫若的《女神》也不是这样。因此,我认为中国诗歌界对《小草在歌唱》中的多声部对话和合唱的结构一直缺乏认识。或许,它已经从结构上表明了一种巨大的变化:从独白、独唱向多声部对话的诗情式样的演变。

(责任编辑:黄维、许心怡)




24小时排行 | 新闻频道留言热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