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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抒雁:变革时代的抒情诗人【5】

——雷抒雁诗作论

牛宏宝(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

2013年02月17日13:34    来源:人民网-文化频道    手机看新闻

对生活世界进行诗性开凿,会有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诗人会有不同的倾向和不同的切入方式,从而形成对生活世界进行诗性把握的不同维度。上述的分析显示,雷抒雁后期对生活世界进行诗性体验性表达,他所走的路径和切入的方式是进入生活之流,是进入生命意义的瞬间闪现。而就在对生命意义的瞬间闪现的捕捉中,一个持续的诗性主题在雷抒雁的后期抒情诗中呈现了出来。这就是他对生命的时间维度的揭示。纵观雷抒雁30多年的诗性写作,我们会发现,自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他的诗作频繁地触及时间主题。生命时间的体验变成了雷抒雁不断获取诗性兴会的契机,仿佛他要去触摸时间那锋利的刀刃,刻写时间无形的身影。这正是雷抒雁作为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中国变革时代的抒情诗人的重要方面,体现的正是他的诗性写作的现代性意义。

中国文化包括中国古代的诗词,有从时间意识中汲取诗性和思想资源的丰富传统。《诗经》中的《七月》、《蟋蟀》等,就是基于时间意识而成就的诗。其中《蟋蟀》更是被古代诗论家称作千古“伤时”之肇端。接下来则有孔子“川上之叹”和老庄的“白驹过隙”之喻。从东汉《古诗十九首》的“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到曹操的“人生几何”之慨,时间意识最直接的成为传统诗词诗性兴发的重要源泉。此后,则形成了漫长的以“伤春悲秋”为主题的诗词传统。这些便形成了中国传统基于时间意识而产生的审美文化的主要面貌。尽管此间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在时间长河中“独怅然而泣下”的个体孤独的浩叹,但由“伤春悲秋”构成的时间意识,则形成了传统中国时间意识的主导倾向。在这种时间意识中,时间既被体验为生命的内在性,即生命的短暂和速朽性;同时又被体验为外在的腐蚀性力量,如季节的变化,月的圆缺更替,历史的盛衰循环等。这两方面的结合和交互纠缠构成了传统中国文化时间意识的核心。由此而形成的对时间变化的敏锐,构成了中国传统艺术中审美的最令人感动的诗性体验,如李清照的“绿肥红瘦”。

但这样的时间意识传统,在19世纪末叶随着西方现代时间观的侵入而被改变了。西方现代时间观的侵入,可以三个方面来加以说明,其一是西方纪年方式的引入,将一种线性时间观逐渐引入中国;其二是进化论以及涵括于进化论中的现代性的线性历史观的侵入,彻底改变了传统中国的循环时间的历史观。从这样的时间观和历史观,中国现代文化中才有了诸如发展、进步以及对未来进行构想的谋划。其三,是伴随着柏格森的思想在中国现代知识阶层的传播,一种生命内在时间的生展的绵延被纳入到了对个体生命的描述和整合之中。这三个方面的综合,不仅改变了中国现代历史知识,也改变了个体生命的身份认同方式。这一方面导致了传统的“伤春悲秋”的终结,同时也形成了新的、具有现代性时间意识特征的时间体认方式。这一点在鲁迅那里得到了最早的表现。如鲁迅的“无端地浪费别人的时间,就等于谋财害命”的格言,就是将时间与人的内在生命整合为一。尤其重要的是,在鲁迅的《过客》中,对从那里来、到那里去的追问,彰显的更是一种现代性的时间意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现代性的时间观,《过客》的写作就是不可能的。在这里,时间更多地被体认为由个体生命的延展和去成为什么的过程而内在的构成的。时间与个体生命历时性展开相同一,逐渐够了中国现代时间意识的核心点。1949年胡风曾经为一个新国家的诞生而写了一首很长的颂歌,取名为《时间开始了》。这个命名非常值得注意,因为只有在现代性线性时间观下,指向一种时间的未来展开、未来的时间乌托邦想象才能被展开。当然,“新文化运动”以后所形成的中国现代的时间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是用现代性的时间观对传统中国文化中的时间意识进行了某种整合和改写,这使得《周易》中的“生生不息”的时间观和生命观得以与现代性时间观相结合。

雷抒雁对时间主题的关注是与上述现代性时间意识的历史形成相关联的。这可以在他1993年编辑出版的诗集命名为《时间在惊醒》[ 雷抒雁:《时间在惊醒》,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得以明确的标示。《时间在惊醒》一诗,其中所体现的时间观,是现代化意义上的时间观。虽然还比较抽象,但说明雷抒雁的时间观的现代性维度。不过,就雷抒雁诗性写作中的时间主题而言,他并非由一种思想上的自觉努力,来探讨变革时代的时间意识。而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雷抒雁转向生活世界的诗性体验的过程中,对生活世界进行生命体验的诗性把握中与生命的时间存在遭遇而形成的。在这种对生命时间的瞬间意义凝聚中,雷抒雁不仅揭示了生命的时间维度,而且呈现了变革时代生命的时间体验独特性。就雷抒雁所呈现出来的生命时间体验而言,他显然已经不再在“伤春悲秋”的维度上体会时间,也不是在循环论的意义上体会时间,而是更多地将时间把握为生命的内在的特性和底蕴。在此情况下,生命意义的瞬间生成的时间性维度,就成了雷抒雁诗性写作的持续性线索。就这种对变革时代的人的生命时间体会而言,在变革时代,雷抒雁的诗性写作是独一无二的。

1989年,雷抒雁有一首短诗《岁月》:

谁在背后推我

看我踉踉跄跄

如一片秋叶在风中起落

惊回首,

哦,又是你——

岁月[ 雷抒雁:《激情编年:从1979年到2008年》,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193页。]

在这首诗中,诗人以一种独特的体验把握和揭示着时间——岁月——与生活着的人的关系。在此,时间被把握为一种促迫性的力量,这种力量仿佛既在生活着的“我”的外部,又仿佛在“我”的内部,推动着“我”踉踉跄跄、起起落落走过。在这里,不再有“伤春悲秋”的苦恼,也不再把时间做为一种腐蚀性的力量来体会,而是把它体会为一种不可改变的、内在的促迫之力。这已经是一个深具现代性意味的时间体会,当然也是雷抒雁所把握出来的深具中国特征的时间经验。

在1990年所写的《日子》中,雷抒雁将日子比喻为一只鸟,一只五彩缤纷的鸟,在我们漫不经心时,从我们的掌上飞走。而当我们醒悟时,却再也无缘见它。自此才有了追逐。“我们痛苦而焦急地追逐/这唯一属于我们的禽类/当它毅然舍弃我们而去时/我们便真正一无所有了/你这名叫日子的美丽的鸟呀”。[ 同上书,第210页。]在这里,雷抒雁更深切地将时间把握为生命的唯一,或者生命即时间。这是一种深具现代性意味的时间经验。在同年所写的《听命于时间》中,雷抒雁则更是将时间把握为一种生命的尺度,它既创造,同时又检验和保管;即赋予我们,又剥夺我们。没有人会超越时间,浮名、金钱、权力等,没有一样能够超越时间的最后尺度。写于1991年的《前方,前方,依然是太阳》,是雷抒雁后期诗作中的华彩乐章。在这首歌唱太阳和生命的诗中,却被一种时间意识所笼罩。当然,雷抒雁没有将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观作为建构未来乌托邦想象的基础,但整首诗还是展现了现代性线性时间观的诗性想象。诗中有一段对时间的描绘: 没有轮回。

时间以一条直线丈量生命。

匆匆走完人生,

开端和结束,

终点和起点,

远离我们!

每一分钟都是新鲜,

都是生命的蜕变,

一寸光阴一寸金。

照耀过我们无数祖先的阳光,

经过了古老的瞬间,

却又使我们痴迷于这瞬间的新鲜![ 雷抒雁:《激情编年:从1979年到2008年》,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230-231页。]

在这里,雷抒雁否定了轮回,否定了终与始、开端与结束的古老循环,而把生命和历史把握为由瞬间构成的直线,这直线通向未来,并向人们开启着未来的向度,使人的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成为新的延展。也正是在这点上,雷抒雁汲取了诗性写作的激情和思想。

雷抒雁对生命之时间性的诗性把握,更主要的是通过对生命的流变、延展和历时性的刻画。如果说一首诗要成为诗,必须要有“诗眼”的话,雷抒雁的诗性写作的“诗眼”,或者说他成诗的兴发点,往往是聚焦在生命时间流变的瞬间。由此,“告别永恒”而体验生命之“在路上”“踏尘而过”的风尘和魅力,成为雷抒雁后期诗作的显著特征。雷抒雁曾把他1990年到1996年的诗作结集,起名为《踏尘而过》[ 雷抒雁:《踏尘而过》,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踏尘而过”本身就是一个意象,“过”是时间,它凝缩着对生命作为“时间”过程的领悟;“踏尘”则是意义的生成,是对作为“过程”的生命意义的镌刻。在这个意象中就凝缩着诗人后期诗性触发的基本特点,即对生命作为时间过程的领悟,并在这领悟中捕捉生活的诗意。写于1992年的《告别永恒》则明晰地显示诗人对生命之瞬间展现的体认。“谁也不喜欢谢幕/可这舞台上何曾有过永恒”,“是一片叶,绿过/是一朵花,红过/或许天空还记得/有过一丝游云,一缕清风”,“这就够了,莫说一瞬短暂/却够你陶醉终生”。[ 雷抒雁:《激情编年——雷抒雁诗选》,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66页。]在这首诗中,雷抒雁表现出了一种对永恒的质疑,和对生命之时间性的皈依,并认为我们不应该执迷于永恒的幻觉,而要陶醉于瞬间。这是一种深具现代性意义的对生命的阐释。写于同年的《不是没有疲劳》则表达了对生之“在路上”的感触:

不是没有疲劳

是总在急急赶路

长长的路

是长长的引诱

不是没有疲劳

是前边总有许多追求

纷繁的追求

如情人在等候

擦一把汗

悄悄对自己说:走,上路![ 同上书,第265页。]

读着这样看似简明的诗句,却有一种让人潸然泪下之慨。生命的沧桑和魅力不就是时时处于“上路”的状态吗!这是一种未经渲染的、未被玄思化的“在路上”的体验,但也正因为它的素朴而感人至深。这其中有着生命最基本但也是最敏锐的颤栗,有着对生命之时间本性的甚至是源自肉体的领会。这里面深蕴着一种令人难以承担的美。这种美恰恰在于,诗人对生命之时间性的触底体认。他的这种生命时间的体验,虽然有一抹淡淡的忧郁和沧桑,但绝不是中国传统诗词中的“伤春悲秋”,不是李清照式的“绿肥红瘦”的脆弱,更不是“古诗十九首”的“苦短”的苦恼意识,而是把自己、把生活就体验为时间之流;不是把时间体验为腐蚀性的因素,而是把生命时间体验为一种意义生成的连续瞬间。

需要强调的是,雷抒雁进入生活世界的这种时间意识以及其现代性时间意识特征,也改变了他对待命运、遭遇、历史、诞生以及死亡等等生活世界的主题的诗性把握。他把一种现代性的生命时间意识注入到了对这些主题的刻画之中,从而展现出了全新的意义和价值。如《曾经的风景》(1991)、《蘸着时间燃烧》(1991)、《过程》(1992)、《沐浴在时间里》(1993)、《檐前落雨》(1994)、《轻狂的日子已经过去》(1999)、《爱你两千年》(2000)、《曾经的时间》(2003)以及《最初的年代》(2009)。甚至于他写的一些“咏史”诗,也抹上了一层现代性时间意识的辉光。

雷抒雁诗性写作中的这种对生命的时间性的体认和意义凝聚,其价值并不在于它提供了什么样的现代性时间观的抽象概念,而在于他正是以他自己生命的30多年流变以及这种个体生命流变的瞬间机缘,触摸到了这30年变革中最根本的变化:生命的时间意识的变化,即一种深具现代性生命时间观的生成。就一个文化中的时间意识而言,它并非只是一个关于时间的知识问题,而是深关乎每一个个体,甚至一个民族以何种时间观来整合生命,并在这种整合中将生命的意义凝聚出来的方式问题,是用循环论的方式,还是把生命把握为被时间所腐蚀并必然走向衰败的方式,拟或将生命从外在的空间维度归还于生命的线性时间维度,从而让生命向未来敞开,这中间对生命的意义阐释和意义凝聚都会出现极度的差别。我认为,雷抒雁诗性写作中对生命的深具现代性时间经验的把握,正彰显了中国这30年变革的最深层的生命层面的变革:一种现代性的生命时间意识的生成。从雷抒雁的诗对生命时间意识的揭示,使我们得以把握自19世纪末叶以来,中国现代性时间意识的形成中,在这30年中,是如何从宏观的历史叙事转换为个体生命经验的深度、广度和具体状况。

(责任编辑:黄维、许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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