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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抒雁:变革时代的抒情诗人【7】

——雷抒雁诗作论

牛宏宝(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

2013年02月17日13:34    来源:人民网-文化频道    手机看新闻

雷抒雁是一个在诗的艺术上一直非常自觉的诗人。他写过不少以诗论诗的作品,这些作品体现了他对诗艺的基本追求。1989年写的《最后的色彩》和《自杀》,都涉及到他对诗的艺术领会,它们共同的思想是:艺术是整个生命的注入。写于1993年的《琴匠》、《铸钟》,则是雷抒雁对艺术的最深刻的表述。它们不仅是优秀的抒情诗,而且具有不可忽视的理论价值,它们是对艺术之诗性的最新也是最深刻的探索。我们来看《铸钟》。

细心的读者绝对不会把这首诗理解为咏物诗。铸钟的过程其实就是艺术创造的过程,在诗人的体验中,“铸钟者”“一开始就把灵魂交给了青铜”,这是对艺术创造过程的深切领会。这一思想在第四节由于引入了传说中“红衣女子”投火而变得更加深厚,并获得了生命力;而那冶炼时的“液体之火”不就是生命之火吗?在这里“灵魂”与“火”之间有一个隐秘的切换,因为火就是自然的精灵。于是通过火的精灵,“灵魂在每一滴铜汁里/清醒/寻觅金属的声带”。在这里,雷抒雁把艺术的创造体会为在对物(青铜)之物性(发声)的“萃取”中。灵魂注入到了所“萃取”的物性之中,于是才有“钟的名字叫声音”。这是一种难以把握但却非常深刻的思想。接着诗人说:“口的形状/源于呐喊”。这里所说的“口”是指钟的形状,而诗人不说钟的像“口”的形状是对人的呐喊的模仿,而是说“源于”。“模仿”具有外在性,“源于”却有母题生成的含义。由于钟的形状“源于呐喊”,于是诗人说,钟声的“每一种含义都是惊醒”。而诗的最后一节:“撞钟者说/这是神的声音”。这在显意的层面是指钟都是安置在神庙或寺院的,所以它们是神的声音;但在隐蔽的层面,则是指艺术神性的一面,即艺术作为美的显现。整首诗表达了这样的关于艺术的思想:艺术是生命或灵魂的铸形显现,而在这铸形显现中对生活的意义有所言说(钟声)。[ 雷抒雁:《激情编年——雷抒雁诗选》,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76页。]

雷抒雁的这些深刻的思想,在他的诗中通过意象而进行的意境创造上具体体现了出来。

汉语诗是特别讲究选象造境的。通过对一个诗人选象造境的分析,我们可以揭示出诗人的诗性心源的结构性特征和诗人对诗之艺术的最新推进。雷抒雁是当代诗人中特别注重选象造境的诗人,在这方面,既可以看出他对传统汉语诗艺的继承,也可以看出他把选象造境的传统汉语诗艺用于变革时代心灵表达的艺术创造。

这里,我们须对意象和象征作一个简单的区分。意象和象征都与“象”有关,同时它们又都是生命生展的“生成性事件”。但是,象征与无意识的自主作用有关,象征指向的是形而上的超验世界。因此,象征具有必然的晦暗不明和抽象特点。而意象却属于生命生展的经验世界,它不属于无意识的自主作用的产物,而是显意识层面的生命呈现,它是“胸中之竹”。就此而言,任何意象都是透明的,也就是“象”与“象”所指的“意”之间是透明的,不需要别的解释,在我们的经验世界内就可以理解。但由于意象是事物(事件)之最完美的被给予状态(直觉),理性和意志不仅不能控制它,也不能穷尽它,虽然它对于悟知的直觉来说是透明的。

就雷抒雁的诗作来说,他很少跨越意象的领域而走向系统象征,虽然它后期诗使用隐喻较前期为多。这就使他的诗明快而不晦涩,自然而不怪异。这恐怕是他的诗深受读者欢迎的原因之一。

诗性意象的到来,一般有两条途径:或者一个生活场景、一个自然物唤起了诗人的诗性体会,于是这个作为触媒的生活场景、自然物就会直接成为诗性表达的意象;或者一个内在的、蕴藏着的东西,胁迫着、挤压着、催逼着诗人寻求表达而捕捉或寻找意象。在雷抒雁的诗作中,这两种产生意象的途径均衡发挥作用。这就使得雷抒雁的诗性写作,既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也不同于先锋的表现主义者,而是出于现实主义与表现主义之间。与此相关,形成了雷抒雁诗性写作选象造境的特点:

首先,在选象上,雷抒雁的诗中意象多与大地有关。也就是说,凡是在大地上生长的现象,最易被他用来表达他的诗情。这一点在他的前期最为明显。在后期这一点虽有变化,但也未摆脱这一倾向。我这里之所以用“大地”来说明他选象的基本归属,而不用“自然”一词,是因为“自然”一词可能会使人误以为雷抒雁诗是专注于自然美的“山水”或“田园”的诗人。雷抒雁不是这样的诗人,他也从未追求过这种诗。但是他对大地有着超常的领会,所以我读他的诗,总觉得有一种源自大地的厚重和扎实的感觉。之所以如此,谜底就藏在诗人写于1983年的《妈妈》一诗中:

生活的路是漫长的

但总长不过你纺出的棉纱

我从蜿蜿曲曲的小路

走向城市

走向高楼大厦

走进几将升起的火箭

走进你给我讲给我的一切神话

我想,我走过的路

是你用纺车纺出来的

像滚动的线团

那线头永远握在你的手里

母亲啊 [ 雷抒雁:《绿色的交响乐》,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71页。]

这节诗里隐藏着雷抒雁诗作选择“意象”的全部秘密,说明了他的诗中那种大地的感觉和它们所带有的力量。由于雷抒雁是从土地上走出来的诗人,大地上生长的一切对他都是亲近的,生动的,形象的,活生生的,也正是大地训练了他对生活的态度,形成了他生活的基本经验。当他用诗来表达他对生活的领悟时,天然地倾向于运用来自大地的意象。他写《小草在歌唱》时,用的是“小草”这个意象;他写由于历史的错误而被囚禁的一个人的命运时,他用的是“锯末”这个意象(《锯末——一个人的命运》,1988);他写崩溃前的前苏联的生活艰难,用的是“泥泞”这个意象;写黄河,他用“爷爷那布满皱折的脸”、“爷爷那青筋纵横的手背”(《父母之河》)这样的意象;前面我们分析过的那首《希望之歌》用的全是大地上所能见到的意象……而《采薇》,它的基本命意是,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必须“储藏”经过千锤百炼而形成的奠基性的东西:粮食、蔬菜、甚至野菜,还有祖国、人民、牺牲、革命……“我得趁阳光饱满的季节/采集这些植物 晾晒 腌渍/像我的父母那样/留给我的孩子们/待他们饥饿时食用”。这里“阳光饱满的日子”暗示那些过上无饥饿日子的人们对大地以及大地馈赠的遗忘,诗人则要唤醒人们重归大地的根基,目的在于“强壮都市孩子们的骨骼”,以便把大地的馈赠当成一代一代的“护身符”,并且“如果能够发出声音/我希望以它们为鼓为钟为随时/可以被风吹响的铃铛/提醒沉睡和迷路的人们”。这首诗不仅用了大地上生长着的一切作为意象,而且写出了关于大地的思想——大地不仅是生存的根基而且生命本身就是大地的馈赠。

其次,倾向于从归属于大地的生活中获取意象,雷抒雁诗作在选象方面就有尚“实”的特点。这个“实”就是从意象的来源上使整个诗结实地落实在生活的根基上,而不是飘在空中或者走向抽象。这也同时意味着诗人在选象上的准确和生动。如诗人将土坡上返青的草与少年初长的胡须两个意象叠加在一起,写生命的生长感(《绿色的生机》,1983)。诗人写“归来”的老诗人艾青就用了表面上很“实”但却生动感人的意象,“突然找到了那管丢失/已久的铜号/他用漏风的嘴巴/憋足了的气/用力吹奏着欣喜”。“漏风的嘴巴”用在这里是何等的朴实,又是何等的生动而令人回味无穷。而我们所述及的“小草”、“锯末”、“泥泞”等,没有一个不是经过锤炼而显得准确和生动的源于生活根底的意象。这显示了雷抒雁诗作的魅力之所在。

虽然在选象上,雷抒雁的是尚“实”的,但通过意象的勾连而形成营造诗之意境上,雷抒雁的诗却是尚力,注重从“长物”幻化出人们始料不到的诗意。由于取象尚实,经营意境尚力、尚神奇,雷抒雁的诗就有一种骏马踏尘而过的神韵,既不离开大地,又有驰骋千里之姿。在《诗魔》(1984)中有两句,同样体现了这种神韵:“他用牙齿写诗/用石头呐喊”,“牙齿”、“石头”都是很“实”的,但当它们与“诗”、“呐喊”关联起来,便产生了神奇的诗意的效果。写于1981年的《黄雀与城》中,诗人把一只灵动活泼的黄雀与沉重而充满沧桑感的故宫神奇地对接在一起,从而创造了无法用语言能说清楚的意蕴。在《掌上的心》(1986)中,诗人用“红红的草莓”来比喻“心”,这两者虽然有形似的方面,如红色、桃形等,但草莓的新鲜、脆弱(易腐烂)等则使心的脆弱和易受伤害,得到了非常明白和生动的表达;再看看《秋雨》(1989);“割尽最后一树蝉声/北方摇曳而至的/秋雨/悄然在寒风中磨自己的/霜刀”。诗中以“秋雨”为核心意象,把“蝉声”、“寒风”和“霜刀”等奇妙地连接起来,这奇妙的连接主要是通过几个犹如鬼斧神工的动词使用而变得妙不可言,这就是“割”、“摇曳而至”、“磨”;而用“一树”来计量蝉声,更是让人惊叹诗人用词的准确和形象。

雷抒雁选象造境的这些特点,与他诗情爆发莅临的方式有关,也就是说与他诗性“兴会”的特点有关。在平日交谈中,雷抒雁多次提到一个诗人的入诗方式问题,也就是诗人在什么样的诗性“兴会”下去写诗。有些诗人可能是在对对象的静态关系的领悟下去写诗,如王维;有的诗人则是在无意识作用的状态下进入“兴会”状态的,如象征主义诗人;……雷抒雁诗性“兴会”方式则主要聚焦于心灵中深具戏剧性的震颤以及由这个震颤所形成的动态的、流动的关系域。这个震颤可能只是一个最强的兴奋点,也可能会有几个变化的兴奋点,诗人就是围绕着这兴奋点而把它的关联域展现出来。而这震颤往往会生成一个动态的、关系性的核心意象,则形成将这些核心意象的内蕴展开的次级意象。因此,雷抒雁的每一首诗往往有一个震颤的戏剧性焦点,这使他的诗具有一种类似于绘画中焦点透视的聚合力和洞察力,但又不是静态的、空间的透视聚合,而是对诗性“兴会”核心的凝聚,就像旋律音乐中的主题乐句:而诗人选择的对其戏剧性震颤进行展现的开头诗句,则往往是那能够打开这戏剧性震颤的契机,所以他的诗的开头显得比较突如其来,仿佛洞开了进入诗性“兴会”的大门。如《小草在歌唱》一开始就是“风说”、“雨说”;而《父母之河》则以“我在繁华喧嚣的都市、突然思念黄河”展开了整首诗。如果大家留意一下雷抒雁每首诗的开头的话,就能发现这个特点。

由于聚集于诗性的戏剧性震颤,雷抒雁的诗便具有一种动态的、戏剧性的诗性力量,他所创造的意境却已不是古典诗歌的那种空间化的宁静境界,而是心灵震颤所发出的旋律,它们总是处于奔跑、跳跃、驰骋的状态之中,就像灵魂中飞出的一阵飙风。

这是诗人天性使然,拟或是时代变革使然?我想每个读者都自有领会。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黄维、许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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