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变革时代的抒情诗人【4】--文化--人民网
人民网>>文化>>本网原创

雷抒雁:变革时代的抒情诗人【4】

——雷抒雁诗作论

牛宏宝(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

2013年02月17日13:34    来源:人民网-文化频道    手机看新闻

就雷抒雁上世纪80年代中期转向对生活世界进行诗性体验式表达来说,他明显地不是把生活体验为静态的空间化的东西,而是进入生活之流,进入生命意义的瞬间闪现。进入生活世界,并不是简单地将日常生活作为诗描写的固定对象,就像传统诗歌那样将山水、田园作为描写的对象。传统的诗歌的成诗方式,是把情感投射到对象——或者山水、或者田园或者一个事件,通过对这个投射对象的情境化描写来表达感情。但是,雷抒雁以诗性写作的方式进入生活世界的时候,正是中国从一个相对来说传统的农耕社会,转型为一个现代性的社会。在这一巨变中,传统的经验丧失掉了其对生活进行整合的意义,在人们的经验中充满着断裂、隔膜和纷乱的碎片。这就涉及到一个如何对现代性的生活经验进行整合的方式问题。因此,对雷抒雁来说,进入生活世界则是一个深具现代性意义的命题。生活世界的意义也并非已经确定,仿佛它在等待着诗人去描写,而是处于生命之流的流变之中。诗人则要通过体会自己的生命流变,来把握生活的流变,并将意义凝聚出来。在这一诗性凝聚的过程中,不是对生活的某个方面或片段进行情感投射从而使其情境化,而是要从诗人生命内在的延展中获取凝聚的力量和线索,在生活之流中截取意象的片断并对片断进行缝合,从而将意义铸形显现出来。在此,一种以内在生命的主体性为核心的力量被召唤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波德莱尔所说,现代性经验中的诗人是在大街上收集意象的碎片,诗人则是这些碎片进行语言提炼的炼金术士。

这里,我们可以雷抒雁写于2001年的《无人敲门》为例,来进行分析:

无人敲门,没有人

今夜,风已回到山谷歇息

窗户昏昏欲睡

没有谁搭理疲惫的门

就算是竹影晃动

也只是悠然自得

捕捉或躲避月光只为游戏

没有约会,不用疑是赴约的玉人

没有谁来,无人敲门

记忆里那次未完成的期待

在寂静的夜里悄然复活

警觉地寻找,寻找叩门的声音[ 雷抒雁:《激情编年:从1979到2008》,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325页。]

读着这首诗,我们不知道是因为前两节所描述的清寂,使得第三节末尾所说的“记忆里那次未完成的期待”得以“复活”,还是因为“那次未完成的期待”的“复活”而使诗人“寻找叩门的声音”,并使整个夜晚显得如此清寂。无论如何,整首诗却将一种生命的流动和生展的瞬间捕捉展现出来,从而成为一个具有生命意义的诗性事件。在这里“复活”的记忆作为生命记忆出现,与清寂中的生命现实相遇,从而构成了一种对意义的叩问。读这首诗,使我想起了北宋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雷抒雁的诗和赵师秀的诗,都是写生活中的清寂的。赵师秀诗对清寂的刻写,是因果性的——有约而不到,并通过周围环境的衬托——“家家雨”和“处处蛙”,而使这种等待的寂寞与无聊得到了强化。但雷抒雁的诗却不是因果性的,而是对生命深处的某种莫名的感动的触摸。风的消隐、窗户的昏睡、疲惫的门、竹影的游戏等意象,都是主观之眼的捕捉物,而在这种捕捉中有对生命意义的主体探寻。生命对意义探寻首先出现的是清寂,是无谓,包括对某种联想的排除——“不用疑是赴约的玉人”。而正是在这种探寻中一次使生命得以触动的期待从遮蔽中复活。在这里,诗性并非来源于情境化的投射,而是生命意义探寻本身成就出了意义凝聚的时刻。也正是这隐秘的、在心头思绪中显露的时刻,成了诗人触摸生命意义的时机。雷抒雁的诗与赵师秀的诗的最大区别,是成诗的方式。对雷抒雁来说,他已经不可能向赵师秀那样通过情境化的投射来成就诗性表达。对一个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诗人来说,能够进行投射的确定的空间以及“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他必须触摸内在生命的展开来捕捉表达自身的意象,并把这些意象勾连起来,以成就一种基于生命体验的诗性表达。

就体验本身而言,体验不仅关涉到被体验的对象,也不仅仅关涉到使对象得以到来的生理感官。体验不是单纯的观察,也不是单纯的感知,体验中最核心的东西,是使对象得以进入生活的体验方式,这个方式并非感官的,而是生命自身展开、绵延中的卷入、投射,并将外部对象纳入自身的过程。因此,在体验中,不仅使对象得以到来,而且在这种使对象得以到来的方式中,显现了生命的状态,以及生命成就意义的生成力量。在诗人雷抒雁这里,体验就是诗人的感性个体生命生展之反思性领会,它不是如一般人所以为的那样是纯然主观的,也不是纯然情绪性的。体验就是生活着,体验是生命生展在世界中达成的关系域,在体验中有生命和世界的共在关系,就像历史事件一样,是“道”的闪现,其中有命运、遭遇、历史,有诞生,也有死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体验有普遍的可沟通性。当然,体验是微妙的,不易觉察的,它极易从人的不经意间滑走,而再难重逢。但诗人却把它把握为意义到来的闪电,把握为生命价值的瞬间生成,就像历史的车轮隆隆滚过大地所留下的深深刻痕。因此,任何一次个体生命的诗性体验,都是一次生命的重大事件,由众多的诗性体验构成的整体,便被称作真正的人的心灵史。这正是雷抒雁后期进入生活世界时的诗性写作的基本兴会方式。

记得列宁曾把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看做是用音符写就的人权宣言。为什么不是“命运”、“英雄”那种黄钟大吕般的交响乐是人权宣言,而是轻音乐的《弦乐四重奏》?《弦乐四重奏》又表达了什么样的“人权”思想呢?因为正是在《弦乐四重奏》中,有贝多芬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生命感动,有他凭整个的人而产生的颤动。那如泣如诉的曼妙旋律中宣示出来的不是什么理性,也不是什么伟大的思想,而是从音乐家灵魂中飘出的生命的感动。正是这种感动宣示出生命比思想伟大,具体的来自生命的活生生的经验比任何抽象的概念珍贵。读雷抒雁后期的许多诗作,给我们的正是这种来自生命的感动。这正是雷抒雁的《无人敲门》与赵师秀《约客》之间的诗性方式给我们感受上的差别。如果大家细心读《思念如春草》(1992)这首诗,就会对这种生命的感动有生动的体会:

整个季节青草都在疯长,

从你远去的小道,

一直绿上庭院的围墙。

一枝一叶都是关切,

经历风雨

而后铺满阳光。

古人说:剪不断。

古人说:烧不尽。

我说:断处尽是芳草。

整个季节都是绿色,

从写字台

一直绿到床上。[ 雷抒雁:《激情编年:从1979年到2008年》,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244页。]

在诗中,“思念”被体验为如疯长的春草,漫天铺展,而且“一枝一叶都是关切/经历风雨/而后铺满阳光……”;到最后一节,春草的比喻再转喻为绿色,“从写字台/一直绿到床上”。这是一种真正体验到的思念,一种弥漫得无处不在、无处不生根发芽的思念。它或许是沉重的,或许是折磨人煎熬人的,但却只有生命才具有这种经验,它的属人性使它具有意义,一种属于人的意义,没有任何东西,哪怕是以理性的名义也不能贬抑这种感动的价值。虽然思念只是人的诸多情态的一种,但就在思念的“出神状态”中包含着整个生命。

正是在这种内在生命体认的勾连中,一辆搁置很久不再骑的自行车变成了一首生命的歌:“这些铁骑悃卧在墙角/甚至不想正眼看我……骑车的人却已困顿/总是隔着玻璃欣赏旋转的日月/我的自行车已经生锈/青春像是一首遥远的歌”(《我的自行车已经生锈》,2000年)[ 雷抒雁:《我的自行车已经生锈》,《诗刊》2000年第6期。]。而一朵从窗前飘过的云却使诗人体验到命运:“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正有云从我的窗口飘过/轻轻飘飘的云朵,衬着蓝蓝的天空/很像是谁的生活。”[ 雷抒雁:《想起那个人的时候》,《诗刊》2000年第6期。]这首诗具有百读不厌的永恒魅力。那个由飘过的云所唤起的“人”,不一定实指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暗指着人的命运。整首诗使我们想起“人生如浮云”感怀,想起“白驹过隙”的古训,想起“古诗十九首”所吟咏的“人生苦短”的伤感和苍凉。但这首诗又有它独特的韵致,有雷抒雁特殊的具体体验的独一无二性,它意指的命运感的细腻,它的似有似无的曼妙,它的灵动的飘忽不定,它的体贴细腻的质感,都使它具有了不可替代的价值。这些体验不可否认具有诗人个体体验的具体性,但它们所揭示的诗性意味和生命意义,却具有广泛性,它们把所有阅读这些诗的人们带到了同样的诗性领悟之中,召唤人们去领会生命意义的瞬间生成。

就这些瞬间感动而言,它们虽然没有社会承担那么宏大,那么具有外在的公共性,但是它们的属己性是人自己对自己的亲近,它们是人自己对自己的体认和命运的感知,所以它们具有内在经验的普遍可沟通性。这样,诗性缘起的触媒变得异常广泛,而不论其题材大小,因为体验中生命意义的瞬间生成,都是意义闪现的重大事件。这样,雷抒雁后期诗的题材变得非常多元,可以是“迷路的蝴蝶”(1996),是理发时心里飘过的思绪(《理发》,1986),也可以是对穿梭鸣叫于都市楼房之间的布谷鸟感慨(《都市布谷》,1994),是檐前落雨所勾起的变迁感(《檐前落雨》,1994),或者是一副假牙所唤起的对生活的领悟(《假牙》,1995),也可以是对都市人流所产生的陌生感的恐惧(《不知姓名的人》,1995)。甚至没有诗的时刻,也会被他体验为诗情的生成瞬间(《今夜无诗》,2005年)。等等。

2004年初,雷抒雁患病。那是一种严酷的病,对当今的许多人来说,听到它的名字就会颤抖。但是就在手术和化疗、发射治疗的过程中,雷抒雁写出了一组共12首诗,发表在当年的《人民文学》第11期上。当然,对于任何个体,这种疾病都是灾难。对雷抒雁也不例外。但在这些诗中,雷抒雁把这次与病魔的邂逅,看做是“灾难的航行”,一次次抽血化验,麻醉、在麻醉中的手术以及此后的放疗、化疗等等,却成了他对生命的极限触摸。在这些诗中,既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故作的乐观,而是在触摸生命极限中歌唱着生命。这里的歌唱并非颂歌,而是包含着对生命无言的悲剧性的底蕴的触底叩问,在这种触底叩问中,有对生命的哀伤,对生命之短暂的叹息,有对走向死亡的生命的体验,也有生命对与死神所表现出来的狡黠和诡异。但这些是以诗性吟唱的方式说出的,因此而成为了生命对于死亡、病魔的“人权宣言”,成为对生命至深悲剧性的体验表达。我们来看其中的《俯视玉兰》(2004)

一片残忍的洁白

凌乱在这一片草地

该不是那段童话

昨夜又在重演

天鹅盛舞的时刻

狐狸悄悄到来

如今,只一片片羽毛

散作无奈的证据

没有人知道谁谋杀了美丽

玉兰啊,如雪的花

请不要仇恨我在高楼上的

俯视,玷污着你的洁白

而又以我的不幸

残酷着你的结局[ 雷抒雁:《激情编年:从1979年到2008年》,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346页。]

在此诗中,病房楼下白玉兰的凋零和颓落,成了病人生命颓落的隐喻。在这层隐喻中,玉兰的颓落的自然性形成了对生命颓落的自然性的阐释。但是,诗的第二节通过引入狐狸杀死天鹅的童话,使病人生命的颓落与天鹅之死再形成隐喻。在这里,生命的颓落又非自然性的,而是“没有人知道谁谋杀了美丽”。这又揭示了生命颓落的非理性残酷。这样,在诗的第三节,病人对自身俯视玉兰的行为表示的自责,表明了一种对于自然生命的尊敬,最后两句则将生命的不幸与玉兰的不幸对举,从而形成一种玉兰的自然性颓落与生命的悲剧性颓落的既同化又差异的揭示。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悲剧性吟唱。

在生命邂逅残酷的疾病时,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恰恰使个体获得一个从身体存在的向死维度来体会生命的机会,在通常情况下,这种身体的向死维度是被其他东西所遮蔽的。因此,雷抒雁的这组病中书写,彰显了他从身体存在的向死性维度对生命的悲剧性底蕴的叩问。雷抒雁不止一次提到在住院期间被抽走的一管管血液,以及他对在手术台上麻醉状态下的身体存在的消亡与精神消亡的同时性的领悟。这形成了这组诗中的《血》和《无影灯下》。在《血》一诗中,当身体中的血被抽入玻璃针管中时,这从身体里疏离的血与诗人之间构成了一种傲慢的对峙,这种对峙是一种对生命意义的问难:不羁的生命之血被囚禁在了针管中。而诗人在此阐释了基于血液的原始意义:“啊,曾经让我侠义与疯狂/多情与放荡,勇敢与粗野/迟钝与机灵,成就我男儿豪情的血呵/我愿滴你在酒中与朋友共饮/涂你在剑上冲入敌阵/剩余的,就以笔蘸写成长长的经卷/献给/我的神”[ 同上书,第348页。]。这是一种从血液中抽绎出的对生命的吟唱。在此,我们亦看到了诗人基于生命体认的倔强。在这种基于生命体认的倔强中,雷抒雁的诗更是表现了生命的狡黠与诡异:

贿赂死神

我赞美她的美丽,说她黑色的斗篷飘然如黑色的羽翼

我夸耀她的职业,说收割是成熟生命最好最好的归宿

甚至,我抚摸着她的镰刀,说

呵,多么锋利,难怪无人遗世独立

世人尽知诗人是唱赞歌的高手

可赞歌里有麻醉的因子

就在这恐怖老太婆睁眼闭眼的时候

我已从她腋下悄悄溜走[ 同上书,第351页。]

在这首诗中,雷抒雁并不回避“人必有一死”的生命向死性,而是直逼生命的向死性和生命的向生性的双重体认,并把这双重的必然置于诗性争斗的戏剧性之中。这首诗让我感动的并不仅仅是“我”得以从死神那里“悄悄溜走”,而是患病的诗人对生命向死性的残酷与向生性的狡黠之间冲突的设置所具有的非凡的诗性写作力量。如果没有诗人对生命底蕴的触底叩问的笃定力量,是很难在他触摸到死亡边缘时,还有这样的诗性写作的智慧的。每读这组诗,我都情不自禁地想流泪。这泪不是为悲哀,而是为悲哀中诗人的生命力竟如此具有一种狡黠的顽强,竟然在手术刀下,在死神收割的镰刀下歌唱:在麻醉药下辨识生命的底蕴,争夺针管抽走的血。这不正是用“剩余”的血“以笔蘸写长长的经卷/献给/我的神”吗!这正是这组病床上的诗作给予生活着的人们的最大启示。

在雷抒雁后期诗作对生活世界的体验中,有一种由智慧的透澈省察而产生的光亮感和特有的宁静。这是从社会承担的激情世界相生命体验的感性经验世界“尘落”的产物。就雷抒雁后期诗作对生命感性经验世界的体验和表达而言,这不仅意味着诗人对感性世界的回归,不仅意味着诗人承认这个世界的重要意义,而且意味着诗人要开掘现这一领域的诗性根源。就此而言,雷抒雁后期诗作具有经验人本主义或人本表现主义的特征。这应该说是雷抒雁对90年代以后中国诗坛的重要贡献。

(责任编辑:黄维、许心怡)




24小时排行 | 新闻频道留言热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