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雷雨》发表八十周年。八十年来,《雷雨》在中国所有的话剧作品中,是演出场次最多的,直到今天仍屹立在舞台上。而《雷雨》也是中国话剧中翻译和演出的国家和地区最多的。另外,它被改编为电影、戏曲、舞剧等艺术形式,可见其影响之深广。《雷雨》不愧为中国话剧的典范。
八十年来,《雷雨》绝大多数的演出,是将序幕和尾声删去的演出,形成它的演出模式;即使有些变化,也是局部的“改良”。也有全本演出,似乎也没有演出《雷雨》的诗意和深刻的人文内涵。因此,在《雷雨》发表八十周年的时候,我希望回归到《雷雨》的原点。
掐头去尾抹《雷雨》诗意
79年前,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以中华话剧同好会的名义,在东京神田一桥讲堂公演了《雷雨》。他们将《雷雨》的序幕和尾声删去。想不到这竟然引起曹禺的不满,甚至愤怒。他说:“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原谅我,我决不是套易卜生的话,我决没有这样大胆的希冀,处处来仿效他)。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是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雷雨>的写作》,《质文》月刊1935年第2号)
这可谓是一篇石破天惊的戏剧的宣言,但也是为后人所忽略的箴言。
掐头去尾的《雷雨》演出显然是对《雷雨》的误读,对《雷雨》诗意的抹杀,对《雷雨》创新的无视。可以说,掐头去尾的《雷雨》和全本的《雷雨》是截然不同的。由于时代的需求,前者却断断续续演到现在。
那么,《雷雨》的诗的发现,诗的内涵究竟在哪里?在《雷雨·序》中,曹禺极为深刻地揭示了他的创作的秘密,他是怎样发现戏剧的诗,又是怎样创造戏剧的诗。不懂得这篇序言,就不懂得《雷雨》。我看许多导演和演员对这篇序言都缺少研究的工夫。
在《雷雨》中,曹禺最独到最伟大的诗意发现,正如他说的,“《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觉得的天地之间的‘残忍’,(这种自然的‘冷酷’四凤和周冲的遭际最足以代表,他们的死亡,自己并无过咎。)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雷雨·序》,《曹禺全集》第1卷第5-15页)
这里所强调的“残忍”和“冷酷”,是曹禺自己的哲学,对世界的沉思和发现。当然,它就是《雷雨》创作的原点和爆发点,也是作家构思的焦点,更是点燃作家激情的热点。《雷雨》的确是一首诗,是一首残酷的诗。
“残酷哲学”超戏剧本身
我们在《雷雨》中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残酷之境,一种残酷之美,一种残酷的哲学。
曹禺发现这个世界是太残酷了。《雷雨》的世界所展现的一切都浸透着“残酷”。
《雷雨》主要人物的命运都是残酷的。四凤、周冲的遭际是残酷的;侍萍的命运也是残酷的;而繁漪,“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周萍又何尝不是悲剧;即使周朴园,在曹禺看来也是可怜的。所有《雷雨》中的人物,都挣扎在不可逃脱“残酷的井”,都表现了那种令人战栗的命运的残酷性。
正是在人物命运的巧合中,更深刻反映了这人世的“残忍”和“冷酷”。又正是在这种命运的巧合中,透露着作家对现实生活中某种具有必然性的东西的苦苦探寻。在那些看来是为神秘命运捉弄的地方,都惊人地反映某种必然性的社会、历史、人性的内涵。
当法国的阿尔托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提出“残酷戏剧”的理论时,它仅仅是一个戏剧观念;而曹禺却是对世界和宇宙的残酷性的感悟,可以说,它是一种宇宙观、世界观。这是超越戏剧的大胸襟、大视野、大境界。
“乱伦”繁漪有心灵之美
对于复杂人性的发现,是《雷雨》最杰出的发现。曹禺往往在人们司空见惯、甚至为人厌恶的人物身上,发现他人所未能看到的东西,尤其是潜在的美。
繁漪,这个看来阴鸷、乖戾的女人,这个乱伦的女人;在传统社会,即使现在,都会为人不齿的女人。但是,曹禺却发现她“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一个有着“美丽的心灵”的女人,“是一个最‘雷雨的’性格”。(《雷雨·序》)
这样一个在当时看来“不规矩”的女人,却在曹禺的心中放起一把火,燃烧起他的感情和想象,使他发现这个“不规矩”的女人,却有一颗渴望自由的“美丽的心灵”,看到“她的勇敢”,看到她的“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也使他异常锐敏地感受到,繁漪们“因为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们所不能了解的,受人的嫉恶、社会的压抑,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现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雷雨·序》)
繁漪的命运,就是一首诗。她的生命如雷的爆炸,如电的闪光。“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热,也有它一样地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雷雨·序》)作者把繁漪美丽的心灵但却是包容着巨大的痛苦的心灵也诗化了。而在繁漪的悲剧中所隐含的诗意,也就是作者所强调的,越是盲目的争执,越是挣扎,便越是要深深地“落在死亡的泥沼里”。
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这黑暗的坑。”(《雷雨·序》)这便是作者在感情的蒸腾和哲学的追索中所构造出来的意象世界。难以逃脱的天罗地网,难以避免的死亡恐惧,还有不可探测的神秘,都融入这意象世界之中。如果我们给以现代的阐释,那“难以逃脱的天罗地网”,正是象征着那个黑暗的社会和社会制度;那“难以避免的死亡”正是在那黑暗的社会制度下奴隶们的悲惨命运。
周朴园体现命运神秘感
在作家所构造的《雷雨》的世界中,他把他对这残酷的宇宙的愤懑,对背后主宰这宇宙的思索和困惑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渺茫不可知的神秘感”都戏剧化了。
另一位最能显示作者锐敏而深刻的人文思想触角的,是周朴园。在这个按照时俗看来的所谓“社会上的好人物”,曹禺却发现他是一个“魔鬼”,是一个浸透着令人寒栗的暴君。在他身上体现着天地间的“冷酷”和“残忍”。他对侍萍,对繁漪,对鲁大海都表现了他的冷酷和专制。
在他的心目中,繁漪是有病的。他根本没有察觉和懂得她被抑压的反常情态,她的苦闷同他有关,并且是由他一手造成的。这已经说明他的非人道的态度。而他一旦认为她是有病的,他为她治病本是一种关怀,但是他要治的是“病”,他要除去她的病便成为他的意志,他把意志强加到繁漪身上,强制她看大夫、喝药,终于爆发逼药的场面。
他的精神威慑和精神虐杀,在他看来是自然的,但却令人感到“恐惧的寒栗”。他的行为把周萍、周冲都震昏了,更何况繁漪。
而对待侍萍,他的态度似乎是真诚的,他一直在“忏悔”,“内疚”,纪念着“死者”,甚至把侍萍的照片放在桌案上,保留着她过去的生活习惯,这一切都并非故作虚伪。当侍萍又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确似乎唤起他们昔日的恋情,一切犹如梦中。但是,突然又变了一副面孔:“你来干什么?”“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他可以在虚幻中真诚地怀念,得到一种心理补偿的平衡,因为他以为侍萍死了,一旦她又出现在面前,他的虚幻就为严酷的现实所打破,他感到侍萍是对他现实地位、名誉的威胁,于是立即变脸。
作者正是在这些地方,不简单地并且是十分真实地刻画出周朴园的复杂人性和真实灵魂。他对鲁大海也是这样,如果说,他全然不念记这个儿子也是不真实的,但是,当他向侍萍问起大海并得知正是自己的儿子领着罢工反对他时,他就毫不客气地开除了他。
承鲁迅特色做现实主义
正是在这些地方,作家那时虽然不懂得什么是阶级、什么是阶级斗争的理论,但是,他却把剥削阶级的人情和人性的虚伪极为深刻地揭示出来,这种人情和人性确实是冷酷的残忍的。这种冷酷和残忍是连周朴园都感觉不到的,甚至是自然的、正当的、真诚的,也才表现出这种残忍冷酷的必然性质。这也正是作者忠于生活的真实的地方。
似乎作者也让周朴园尝到这种残酷的报复,不管他是真的或假的爱过的或不爱的,他的儿子都落到一个悲惨的结局,他也落到这命运的鬼使神差之中。这些,都内蕴着作者对命运的必然性的一种朦胧而神秘的憧憬。而它的客观意义,就不只是对周朴园一个人罪恶的谴责,而引领人们去追索更深刻更广阔的东西。
在周朴园的性格塑造中,显示着作者的敏锐而深刻的现实主义洞察力。其卓越之处,不仅在于他揭露了一个具有封建性的资产阶级,而在于他揭示了中国资产阶级的封建性。
周朴园的形象展示出封建制度、思想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力量,它禁绝着一切正常的见解和行为,它扼杀着一切富有生气的和活的生机,阻碍一个人的一切合理正当的要求,而对人的灵魂的扼杀吞噬成为作者倾力控诉的重点。
在这点上,曹禺的现实主义同鲁迅的现实主义有着一脉相传的特色,如果说鲁迅的小说极力表现封建制度封建礼教对人的精神和灵魂的戕害压迫,那么,曹禺也正是沿着这样一条路进行创作的。
悲悯的情怀体现在哪儿
如果曹禺仅仅写了周朴园的冷酷,自然也是深刻的;而曹禺在他身上却发现他是《雷雨》中一个最可怜的人物。
在序幕和尾声中,四凤身亡,周冲触电,周萍自杀,侍萍傻了,繁漪疯了,鲁大海走无音讯,只有周朴园还活着。最早,李健吾先生就指出:“从一个哲学观点来看,活着的人并不是快乐的人;越清醒,越痛苦,倒是死了的人,疯了的人,比较无忧无愁,了却此生债务。”(《雷雨——曹禺先生作》,《咀华集》)
在周朴园这个形象上,最生动地体现出曹禺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曹禺在《雷雨·序》中一再地说:“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然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在曹禺看来,周朴园是可怜的。是他在承受着一切,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惨烈的悲剧究竟是怎样发生以及悲剧的真相。
正是在周朴园的遭际中,曹禺写出他对于人,对于人类的形而上的思考。在他那种悲天悯人的伟大关怀中,引发观众的思考。曹禺说,一部好的戏不但应当令人感动,应当写令人思令人想的戏。可见,他为什么那样反对删去序幕和尾声了。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对《红楼梦》有这样的评价:“《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雷雨》,也应该说是这样的杰作。
最后,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我们是不是要回归到《雷雨》的原点,没有对序幕和尾声正确的领悟,没有对于《雷雨》诗性的探知,是不可能深刻地领悟《雷雨》的境界。我以为,由这原点再出发,也许《雷雨》可以在舞台上,演绎出更加多姿多彩的“新面目”。
(注:标题为编者所加)
“没有对序幕和尾声正确的领悟,没有对于《雷雨》诗性的探知,是不可能深刻地领悟《雷雨》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