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指挥台：是骗子藏身抑或大师屹立？

　　◎王纪宴 关键词：汤沐海 天津交响乐团 《英雄生涯》

　　即使像维也纳爱乐乐团和柏林爱乐乐团这样的世界顶级乐团，也无一例外地在每一场大型音乐会上（室内乐合奏除外）需要一位指挥家，这些乐团里技艺精湛的音乐家们想必是不需要也不能容忍手拿魔棒上蹿下跳的骗子存在的。但对于一般听众而言，听优秀乐团的音乐会，难以分辨乐团与指挥各自对于音乐的贡献，因为乐团本身的演奏通常总是十分出色的，指挥做了些什么？

　　“站在乐团前面表情夸张、动作剧烈的那个人真的有用吗？”类似的问题是很多对古典音乐所知不多的人常会发问的，或者即使担心被内行们视为不可救药的“老外”而不敢说出口，其实内心里总是在嘀咕的。是啊，他无非是挥舞着手里的指挥棒向乐团演奏员“比划”，有很多指挥干脆连这根小小的指挥棒也不拿，“徒手比划”。置身于音乐会的人多半会发现，乐团的演奏员在演奏中绝大多数时间却没看指挥，任凭“自high”，那么，这样的“比划”岂不是摆设？很多合奏，尤其是我们的民乐合奏，没有指挥，演出不是照常进行？

　　其实，这样的问题没有那么外行，因为，即使在最内行的内行中，类似的见解也是存在的。当代指挥名家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就曾写道：“乐队指挥作为一项专门的职业是20世纪的一项发明——它是社会性的而不是艺术性的。”还有一位钢琴家宣称，指挥是人类的古老骗术在音乐这一行当里的最后一块藏身之地。

　　不过，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即使像维也纳爱乐乐团和柏林爱乐乐团这样的世界顶级乐团，也无一例外地在每一场大型音乐会上（室内乐合奏除外）需要一位指挥家，这些乐团里技艺精湛的音乐家们想必是不需要也不能容忍手拿魔棒上蹿下跳的骗子存在的。但对于一般听众而言，听优秀乐团的音乐会，难以分辨乐团与指挥各自对于音乐的贡献，因为乐团本身的演奏通常总是十分出色的，指挥做了些什么？尤其是，有些还未入古典音乐之门的听众，难免会像英国指挥大师托马斯·毕彻姆爵士所戏言的：“众人只会识别一起开始和一起结束，至于中间发生了些什么，全然不知。”最难得的机会是当一位才华洋溢、乐感敏锐、技巧高超且富有感召力的指挥家有机会与水平不那么高的乐团合作时，会让听众强烈意识到，指挥台，既是骗子藏身之所，也是大师屹立之地。

　　在我个人，这样的经历有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十多年前的2000年9月17日小泽征尔指挥中国青年交响乐团在世纪剧院的公开彩排和音乐会，那次的经历让我亲眼目睹了在小泽征尔的训练、引领、激发下，由中央音乐学院教师和学生组成的“青交”在短时间内发生了何等不可思议的变化，其饱满的管弦乐之音和雄浑的旋律线条将贝多芬、海顿和德沃夏克的音乐呈现得何等感人至深；而最近一次不期而遇的经历则是7月25日晚，汤沐海在天津大剧院音乐厅指挥天津交响乐团2013-2014音乐季闭幕式音乐会。

　　这场音乐会天津交响乐团“从巴洛克风格到浪漫主义” 系列音乐会的第13场，也是天津大剧院“打开音乐之门”系列中的演出，曲目包括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和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英雄生涯》。是什么吸引像我这样的音乐爱好者从拥有多个国内一流乐团且常有世界级乐团造访的北京，驱车百余公里前往天津听一场音乐会？除了想目睹天津大剧院的风采，最关键的因素，当然是指挥家汤沐海。在过去这些年间，汤沐海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能在音乐上引领演奏者和听者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但就天津这场音乐会而言，我相信很多听众像我一样，之前的期待未必那么高，因为，在国内乐团中，截至目前，天津交响乐团很难跻身于出色之列，而《英雄生涯》这首40多分钟无间断的交响诗，是世界最好的乐团也不容易演奏得曲尽其妙的艰深之作，对于我们的乐团和指挥而言，更是堪称畏途。因为，不仅乐团需要十分高超的合奏技巧，而且指挥需要非常清晰的音乐逻辑，方能从理查·施特劳斯繁复细密的管弦乐织体中披荆斩棘，觅得路径，保证这部作品的演绎不至于陷入混沌一片的状态。而如果管弦乐音色中缺少足够的分量和特殊的德国质感，英雄的雄壮就很容易变为自我膨胀的臃肿。因而，就此次音乐会而言，在我对汤沐海的敬仰中，不禁掺入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担心：选择这样的曲目是明智之举吗？

　　上半场的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显示出，汤沐海执掌一年半的天津交响乐团确实已经颇有起色，已经开始超越一支地方乐团在技巧、音色和音乐表现上的局限，但也仅此而已。而到了下半场，意料不到的奇迹发生，汤沐海作为杰出指挥家的威力从《英雄生涯》的第一个和弦就开始显现。这首交响诗开头的英雄气概，在很多演奏中，是很难不“喘着英雄主义的粗气”（莱辛《汉堡剧评》中对高乃依剧中人物的讥讽之语）的，而汤沐海以一种极富个人魅力的方式迅疾洒脱地开启了英雄之旅。之后，浩荡恢弘的英雄主题、喧嚣嘈杂的对手刻画、炽热柔美的爱情之歌、波澜壮阔的英雄战场，直至寥廓安详的归隐之境，每一段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在准确、有力的呈现之上熠熠生辉地透射出理查·施特劳斯笔下最动人的晚期浪漫主义光芒。瓦格纳当年对于法国指挥家阿伯内克指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给予这样的赞美——“乐队歌唱着这支交响曲”，对于我，在这个夏夜，汤沐海指挥下的天津交响乐团的音乐家们歌唱着理查·施特劳斯的《英雄生涯》，从头至尾，优美地、诗意地、深情地。汤沐海不仅将天津交响乐团音乐家们的技术潜力挖掘到最大化，而且实现了音乐的清晰感与壮丽感的兼得。这既是对指挥家“手艺”的考验，也是音乐和文化理解力的体现。不仅音乐被赋予丰富的表情和最大的尊严，音乐家和听众都被赋予尊严，就像瓦格纳《纽伦堡的名歌手》剧中人汉斯·萨克斯所唱的：“一切就应如此！”

　　目睹台上的天津交响乐团，由于其艺术实力与实际演奏的巨大反差而更敬佩有加。当“英雄的归隐”舒缓、宽广的音乐临近终结、最后一个强奏和弦灿烂地鸣响于空中时，听众席中的我热泪盈眶。对于并非只听得出“一起开始和一起结束”的我，对于曾在音乐会上听过柏林爱乐乐团、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和伦敦交响乐团演奏《英雄生涯》的我，这是听此曲从未有过的经历！这是音乐的伟大力量，是真正的指挥大师带来的灵感洋溢、气韵灌注的音乐创造带来的陶醉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