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被貶,是他人生的大不幸,是性格導致的必然,但是,也是他詩歌創作的大幸。
確切地說,謝靈運到了溫州一帶,其山水詩歌的寫作才突然達到高峰,標志性的詩歌就是《登池上樓》《游南亭》《過白岸亭》《登江中孤嶼》等。其中《登江中孤嶼》又是這些詩歌中出類拔萃者:“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相像昆山姿,緬邈區中緣。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關於該詩,歷代注解都很混亂,因而仍然有解說的必要。其大義是說:遍游江南已有倦意,江北好久也都沒有游覽。(所以他乘舟向北)尋找新奇景象的道路突然變得多麼漫長,時間因此也顯得如此短促。(突然)江水在亂流中將要被截斷,孤傲的島嶼(不得不)棲身於川流之中。白雲與陽光交相輝映,天空和江水清澈通明。這些呈現出來的神奇,事物自己無法欣賞,蘊藏在事物中的本質又有誰能夠予以傳達?江心孤島好像昆侖神山一樣的容姿,人世間的事情也是那樣幽深和縹緲。(因此)我開始相信仙人安期生的長生術,能夠盡養有生之年。
在晉宋交替之際,謝靈運時刻都有覆滅的危險,他就像坐落在大江之中的孤島,置身於時代的洪流中,這正是謝靈運所面臨的境遇的寫照。謝靈運認識到這種危險,他沒有想著超脫或隱居,沒有像陶淵明那樣真正隱藏於山水之中簡淡出之,而是與大江川流進行搏擊。大自然成為他情感發泄的對象,在人間這片土地上,當他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時,他儼然是一個瘋子。他瘋狂到對什麼都傲然或漠然,他似乎用自己的生命在寫詩。
在永嘉太守任上一周年之后,謝靈運又辭官東歸,縱情於會稽的山水之間。這期間,他常常帶領數百門生,鑿山浚湖、尋山陟嶺,還發明了登山鞋(木屐),“上山則去其前齒,下山去其后齒”,過著醉生夢死的浪蕩生活。會稽太守“事佛精懇”,他擔心謝靈運填湖挖山,會殘害山水間的生靈,曾勸阻過謝靈運,謝靈運嘲諷這位太守說:“得道應須慧業,丈人生天當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后。”言下之意,你沒有慧根,不可能得道,你死在我之前,成佛得道卻在我之后。這自然埋下了被人仇恨的種子。這期間他還做過秘書監,但仍然是稱病不起,散漫得沒有形狀,結果扔下撰寫《晉史》的工作,請假東歸,繼續他晝夜不分的荒唐生活。據《南史·謝靈運》載,他與朋友在會稽千秋亭飲酒,脫光后大喊大叫,還是那位會稽太守派信使過問,謝靈運怒斥道:“身自大呼,何關痴人事?”意思是我的身體自己要大喊大叫,關你這個傻瓜什麼事?謝靈運回鄉后不改放浪不羈本色,終被處斬。因而《南史》論曰:“靈運才名,江左獨振﹔而猖獗不已,自致覆亡。”他的猖獗,需要他用自己的生命來抵償。
杜甫在詩歌《送裴二虯作尉永嘉》中高度概述了謝靈運一生命運的“絕境”后,又借用東漢梅福在亂世中隱於小吏能夠長生不老、終成仙人的典故,來表明自己內心真正向往的人生境界,便是“扁舟吾已具,把釣待秋風。”這種本質上老成持重、沉臥塵世之中,慣看人生風雲的不驚不恐,能在大自然中保持閑適自足的心態,正是謝靈運所缺少的,也可能是謝靈運所不屑的。但正是這種狀態,才成就他的千古名作與不朽詩才。
謝靈運以前,山水在我國詩歌中,只是一種點綴或背景,而到了謝靈運,山水不僅是詩歌的表現對象,還是詩歌的象征本體。山水就像謝靈運的內心世界一樣,在他的詩歌中翻江倒海。從此,山水成為了中國詩人抒情寫意最好的載體,也是寄放情思最好的處所。只是謝靈運以后的中國詩壇,似乎再也沒有這樣瘋狂的詩人了,大江中孤聳無援的詩島,似乎就是一種告誡,因而詩歌中的山水又復歸於平靜和蕭索,不再像謝靈運的詩歌中那樣大起大落。
《 人民日報 》( 2014年05月22日 24 版)
![]() |